赶赴小镇的路上,马车被强劲的横风吹得摇摆颠簸。风夫人忐忑不安,双手掐在膝上,身边人还在接连不断地咳嗽着。
风醒在咳嗽声中有些失神。
“颜哥……你身体都这样了……不该跟着来的。”风夫人担忧地转过头去。
风颜用方巾捂住嘴,只朝妻子摆了摆手,艰难道:“此事蹊跷,你一个人来,我不放心。”
风夫人不再答话。
方才家仆来报,就在风夫人离开小镇之后,镇上一家与风氏往来甚密的胡姓商户闹出了人命,当家人被一刀割喉,血淋淋地横尸在货仓门口。
马车行进逐渐放缓。
风醒撩开车帘,瞥见前方围了许多人,而他们也很快注意到了风家人的马车,旋即停下交头接耳,纷纷回头,目不转睛,每个人的眼神里都藏着古怪,有忧虑,有嫌恶,也有惊惧。
风颜留在马车里,风醒扶着娘亲从马车上下来,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母子二人得以瞧见地上那一具用白布遮住的尸首,不免心中一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风夫人不久前才与这位当家人见过,恰好也是这一家在她去送货时告知她昨日已经收过一次,那时候她还与胡当家打趣了几句,没想到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没了。
“毒妇!是你!”尸首边跪着的女子骤然跳起身,直直扑了过来,“你为何要杀我相公!”
风夫人骇然躲开,风醒当即护在娘亲身前,冲这女子忿然道:“无凭无据,胡言乱语什么!”
那女子是妖族人,脸上鳞片斑驳,衬得神情越发扭曲,她立刻对周遭哭喊道:“大家看看!就是这毒妇!威逼我相公买下她们风氏的货,我相公好言谢绝,哪成想遭了报复!”
风醒听得荒谬,急忙回头望向马车,父亲正在车帘背后凝神静听,透过缝隙,能看见那双眸眼幽幽地跳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什么。
风夫人努力平复下来,尽可能礼貌地回驳道:“胡夫人,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诬陷于我,可两家交好数年,从未有过任何不快,争执强迫纯属无稽之谈。何况我今日来送货时,身边只跟着一个家仆,根本不及胡当家高壮,如何能犯下这等暴行?”
那家仆就畏畏缩缩地坐在马车上,惶恐地受着周围人灼烈的目光。
“谁知道你使了什么毒计!”胡夫人不依不饶,“你们人族阴险狡诈,乃是众人皆知的事!”
风醒此刻终于意识到了众人眼神里的古怪是什么——这是审视异类的眼神。
风夫人有口难言,忙唤家仆前来作证:“阿迈,我们是不是在胡当家说昨日收过货了之后就离开了?”
阿迈有些吞吞吐吐,风夫人心有不安,眉间泛起细微的褶皱,又试着唤了一声:“阿迈?”
“夫人……不是你说胡当家拒不收货,态度傲慢,想给他一个教训么?”阿迈睁大森绿色的瞳孔,说得小心翼翼,话音一落,便引来胡夫人的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大家都听见了么!这人族的贱人竟还在此装模作样!”她越笑越放肆,凑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此地并非风氏的领地,而是受海氏所辖,海氏领主为故去的老魔君的胞弟,时值魔界无主,各处草木皆兵,转眼就有不少魔兵闻讯赶来,警惕地围在外面。
风醒上前将阿迈这厮从娘亲跟前推开:“你被谁给收买了!娘亲平日待你如何,你全都忘了么!”
风夫人咬住紧颤的牙关,正欲质问,一只骨节嶙峋的手不轻不重地搭上了阿迈的肩,阿迈察觉到耳畔的气息,登时浑身觳觫:“风、风主大人……”
风颜拄杖的手强撑得发白,可神情依然自如,冷笑道:“这么说,是夫人指使你杀了胡当家?”
阿迈颤抖得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风颜又敛低了音量,似笑非笑地说:“阿迈,你一贯是家仆里面最能干的那几个,在风氏也待了这十数年,想来要收买你也不容易,多半是受了什么威胁——”
“没……没有……”阿迈紧盯着脚下。
“让我猜猜你是如何被威胁的,”风颜语气轻佻,笑意却越发瘆人,“倘若你不照做,你的家人就会被放逐到荒岭上去喂鹰隼,反正风颜那个病骨头都自身难保了,谁也救不了你……”
他刻意一顿,紧接着说:“你们家赤主大人最喜欢这么威胁别人了,是不是?”
阿迈猛然跪倒在地,恐惧地摇着头:“不是的!不是赤主大人……不是这样的!”
风颜单手提着他的衣领,将他像张破麻布似的从地上揪了起来,继续笑着说:“没关系,不管是谁威胁你,你都好好记住,只要你接下来再昧着良心多说一句,我一样会将你的家人千、刀、万、剐。”
阿迈脸色骤白,几乎是呼吸一窒:“不要……风主大人我错了!夫人她什么也没有做!都是我!都是我受了……呃!”
话音戛然而止,阿迈痛苦地勒住自己的脖子,风颜惶然松开他,只见阿迈像是毒发般抽搐起来,眨眼就断了气。
“阿迈!阿……咳咳……”风颜忽又剧烈咳嗽起来,风夫人赶紧去到他身侧,心急如焚道:“颜哥!你不要再折耗自己了!”
“杀人了!风颜大人杀人了!”
人群哄然逃散开来,外围的魔兵顷刻动身加以阻拦,眼前如同乌泱泱的蝼蚁,在热锅边缘挣扎着,却是一个也跑不了。胡夫人瞬间露出杀意,从袖间抽出锋利的匕首,行动灵敏,若非专门修习过行刺之术,绝不会有此等身手。
风醒离她最近,见她袭向爹娘,旋即撞了上去,胡夫人被他一推搡,偏过脚步踉跄了好几下,扭过头痛骂道:“小杂种你敢推我!”
这女妖立刻扬起匕首报复过来,风醒竭力闪躲,忽而一道紫红电光“轰隆隆”拔地而起,将女妖掀翻在地,紧接着强大的魔气当头压下,倏地烧起烈火!
风颜五指一挥,那火焰越发强盛,电光噼啪作响,从四周迅速蔓延,像是要将大地撕裂,吓得众人惊慌失措,女妖被火势困住,匕首遗落在旁。
风醒抓起地上的匕首朝父亲跑去,拿近一瞧,却闻到了匕首上浓重的血腥气,与如今躺在地上的尸首散出来的并无不同——“爹!是她贼喊捉贼!”
风颜眉头一拧,犹豫间,人群外响起一声:“风颜!你是要造反了么!”
熊熊烈火转瞬湮灭,电光褪去,留下满地焦裂,自戕的女妖已倒地不起。
风颜收手收得利落,偏过头对来者应了一声:“造反,岂不是正合二哥你意了?”
风醒闻言狠狠地瞪向不远处的赤魈,只见他身边还跟来了好些贵族势力,俨然是正殿里各大爪牙的聚会,众人急匆匆行跪拜礼。
赤魈一呲牙,看向一旁的海氏领主:“风颜这小子仗着自己之前受君上偏爱,如今公然跑来你的领地杀人,已是无法无天!”
“风颜,你作何解释!”海氏领主轻易就受了赤魈的挑拨。
风颜面不改色,高声道:“我夫人平白无故被人冤枉,匕首都快捅上心窝子了,还不能抱不平?”
风夫人敛着眉头,心里极不是滋味。
海氏领主心中虽有怨气,可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他不想让自己的族人难堪,只得不再质问,朝魔兵的统领使了个眼色,将人群驱散,赤魈冷眼旁观他这窝囊行径。
其后,风颜与这帮人软磨硬泡,一如过去在正殿里同他们周旋那般,费了好些气力才将事情解释清楚。赤魈有意在旁煽风点火,只是窗户纸尚未捅破,众人也不愿在魔界无主的时候成为率先撕破脸皮的那一个,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风颜对他们怀着的鬼胎不甚在乎,一心带着妻儿回风塔去了。风醒历经方才一场险斗,整个人还有些发懵,直到父亲弹指敲他的脑门,迷惘才渐渐散去。
“别怕,都会过去的。”父亲露出久违的笑,风醒却说不出话来。
下了马车,风颜握着手杖的手瞬间脱力,只听手杖“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清脆又刺耳,风颜压抑许久,胸口像是被狠狠一碾,蓦然喷出大口鲜血!
好多,好多血。
如盆倾覆。
“爹!!!!!!”
闹过这一场,魔界拥立新君的事被推上风口浪尖。不日,海氏领主被暗害,魔界内乱由此一发不可收拾,贵族间四分五裂,强者或同归于尽、或狼狈为奸,弱者若想苟且偷生,只能沦为依附,任人蹂/躏,茫茫不死地早已是混沌不堪。
赤魈因在血肉冢一役中威望极高,趁机在内乱中壮大了自己的势力。他对仙魔大战中魔界的惨败还心有不甘,便强行将败因归咎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并开始大肆清剿异族血脉,还故意绕开风氏领地,妄图以腥风血雨将风家人囚入死地。
风塔外吹拂的风都携着极重的腥气,越吹越萧条,再也听不见任何欢笑。
风氏一族惴惴不安,却又无能为力。
风血花田已有半月未被修剪,兀自野蛮生长,冲破栅栏,盛开至风塔边缘。
风醒站在塔顶俯瞰这片茁壮的红海,双目亦是通红。自那次喧闹过后,父亲一病不起,再也没能恢复意识,只剩下几根手指时不时地颤动着。
“哥哥……”风楚在背后怯怯地叫了一声,十三这片黑羽毛也正乖巧地粘在自家小姐肩头。
“哥哥,爹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风醒回头看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替她揩去两颊残留的泪水。风楚忽而一头扑进哥哥怀里,也不大哭,浑身却抖得厉害。
“不好了!不好了!”
这三个噩梦般的字眼又在耳畔响起了,家仆乱作一团,在各处奔走呼嚎。
风醒朝底下一望,竟看见不远处有黑压压的魔兵朝风塔步步逼近,领头的正是近日来在魔界呼风唤雨的那位赤主大人。
他匆忙下到塔底,赤魈已正大光明地闯了进来,风夫人独自相迎,她本是披头散发,此刻还不疾不徐地将头发盘了起来,风醒唤了一声“娘”,却被风夫人回眸一个眼神勒令不许兄妹俩靠近。
赤魈倒是意气风发,毫不掩饰嘴边的笑:“怎么就弟妹一个人?”
风夫人答得克制:“颜哥还在静养,见不了客,请赤魈大人多体谅。”
“今日正殿要商议拥立新君的事,风颜身为一方领主,哪儿能缺席呢?”赤魈反手指向门外一辆崭新的马车,“连马车都准备好了,还是我亲自来接,风颜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所有人看向那辆马车,四四方方,犹如囚笼,透着将死的凛寒,让人无处可逃,似乎又还足够宽敞,不会让人觉得逼仄,正如冰冷的棺椁,大小合适。
风夫人没有立刻答话,一旁的家仆却是泣不成声:“风主大人如今这般模样,哪里走得了半步!”
风楚禁不住抹起眼泪,风醒护住她,隐隐攥紧了双拳。风夫人这才开口:“拥立新君的事,赤魈大人作主便是,风氏一族绝无二话,又何必为难我们呢?”
赤魈朝这个弱小的人族女子靠近,风醒顿时心弦紧绷,可风夫人却让他好好待在原地别动。
“弟妹这是什么话?风颜可是当年君上择定的继位人,他若缺席,新君又如何能服众?”
“赤魈大人怕是误会了,君上从未亲口定下过此事,颜哥自始至终也未曾对君座动过半分心思,”风夫人仰头迎着他的蔑视,“新君能否服众,天知,地知,风氏一族并没有这个能耐左右。”
赤魈齿间一错,恶狠狠地盯着她,风夫人忽然放低了声音,悄然质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此人目光闪烁不定。
“你如今已是魔界权势最鼎盛之人,魔君之位也迟早是你的,你还要咄咄相逼到什么时候!”
赤魈没想到她能如此坦诚,便收起了这些敷衍又虚伪的神情,咬牙切齿地答:“我要你们全族的命!”
当初小镇之事的真相早已昭然若揭,能用出威胁恐吓、栽赃嫁祸这般愚蠢又歹毒的招数,还能使唤妖族卖力的,魔界仅此一人。只是她没想到,此人要的竟是赶尽杀绝。
“扪心自问,风氏可曾有丝毫得罪过你们?”风夫人双眸缠满血丝,“这么多年了,不争不抢,不闻不问,何况如今颜哥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究竟要怎么做才肯放过我们!”
赤魈骤然发笑:“哈哈哈哈你错了!不是我不肯放过你们,是风颜他自己没给你们留活路!他与你们这帮低贱的人族交好,本就是对魔界的侮辱,玷污血脉这么大的罪,非死不可!不过,倘若他当初没有插手仙魔之战,或许你们一家人还能再苟延残喘一阵,可惜那封书信交出去了,只有斩立决!”
风夫人含泪瞪着他,愈渐哽咽。
这太荒唐了……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风颜他但凡生在此处,哪怕是死,尸首也得烂在正殿里!”
“来人!去将风颜大人请上马车!”
霎时间,魔兵如洪水猛兽侵入曾经坚不可摧的风塔,家仆被踹翻在地,任人殴打,家中一切被捣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
风楚在混乱中大声哭喊,风醒让十三护好她,转身疯了似的冲进乱流,撞在这些铜墙铁壁的魔兵身上,拼命阻拦着:“滚开!全都滚开!不许碰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