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东沉,堪堪落在天际,风醒打着一盏灯笼,照亮回风塔的路。他方才去各家送东西,已是手忙脚乱,相比之下,娘亲竟然能够记得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实在令人叹服。
风醒时常会回忆起这样的画面——魔族人通常生得高大,肤色各异,面目略有狰狞,而娘亲身为人族,难免被衬得渺小单薄,可当她站在人群中央,却永远不会被湮没其中。
她身上总有光,一如那热烈的笑,让人羡慕,引人向往,讨人喜欢。
想罢,风醒也不自觉地笑了。
风醒平日担着个“公子”的名头,除了言行谨慎,没做过什么相衬的事,旁人都道他性情寡淡,没有锋芒,极好相处——真假不论,但听起来自己应当像母亲一样是个好人,这就够了,风醒如是想。
回家过后,风醒换下了被小孩儿蹭满眼泪鼻涕的衣裳,整顿一番,登上风塔的塔顶。
塔顶的风最为肆虐。
父亲坐在背风的角落,正静静地俯瞰着塔底盛放的风血花,还有来来往往的风氏族人。
“爹,我回来了。”风醒端来小板凳乖巧地坐在父亲身旁。
风颜乜斜眼,冲他笑得神秘,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瓷壶,丢给了他:“你的。”
风醒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酒。”
风颜替他将酒壶的布塞拔去,风醒半眯着眼往壶口里看,顿时被烈酒冲得泪眼汪汪。
“正好过几天是你的生辰,男子汉大丈夫,迟早要学会喝酒的!”风颜敞开笑意,只是唇色如蜡,看上去病恹恹的,风醒见父亲还惦记着自己的生辰,喜难自抑,闷头灌了几口。
风颜瞧见赶紧伸手拦住他:“傻小子,别喝这么急!”
风醒咽下最后一口,竟还神清气爽,风颜哭笑不得,便松开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嗬,倒是像我,只可惜你老爹我有当酒鬼的性子,却没有当酒鬼的命……咳咳……”
“爹!”风醒赶紧放下酒壶,拿出袖中藏着的小药罐递给父亲,“这是我按医书重新熬制的丹药,应当比上次那个要管用!”
风颜没有多问,将药罐攥在手心,轻声道:“辛苦你了。”
风醒不知该说些什么,悻然低下头去,风颜知道这孩子的心思,也不回避,只让他起身看看塔底的风光:“命数虽是难测,可有的东西是带不走的,不信你试着看看,能看见什么?”
风醒迎着呼啸的风,左右张望,守着花田里人影交错,忽而心中一动。再抬眼眺望,崇山峻岭,伴着天际的血月,绵延成一幅赤黑的画,从此镌刻在心间。
“看见了……家。”
风醒出神地喃喃,风颜听见便放声大笑起来,像是从未有过的痛快。
风醒深受触动,回过身时,娘亲正抱着妹妹登上塔顶,直冲这父子俩而来:“我就说下面怎么都寻不见人,原来藏在这儿呢!”
“楚楚,过来。”风醒上前接过妹妹,风夫人得以腾出手将绒毯摊开,披在风颜身上,稍有抱怨道:“颜哥你也真是的,明知塔顶风大,还总是一个人跑来待着。”
风颜凝望于她,骤然情动,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坐下,想要亲吻脸颊,风夫人急忙躲闪开来,羞赧道:“哎……孩子们还在这儿呢!”
“那又如何?我在自己家里疼自己的媳妇,还要遮遮掩掩的么?”风颜挑起一侧眉梢,转头盯着自家儿子,故意问,“醒儿,你说是么?”
风醒骤然红了脸,支支吾吾不敢答,风楚便嬉笑着用双手捂住哥哥的眼睛:“哈哈,哥哥害羞了!”
风夫人也忍不住推搡了一把这个不正经的老爹,笑骂:“醒儿还小呢,你逗他作甚!”
“小时候多逗一逗,长大了自然就会去逗别人了。”风颜说得一本正经,反倒让风醒耳根烫得更红,绝望地捂住了脑袋。
风夫人拿他没辙,只好安心倚在风颜身畔,夫妻间聊起家常。风醒捧着熟透的脸守在一旁,一边看着爹娘谈笑风生,一边任由妹妹调皮捉弄,再回想起方才眺望的风光,忽然感到心间有一团火在燃烧着,鲜活,炽热,让人永生难忘。
数年间,魔族屡次侵扰仙魔边界,只因现任魔君入睡后做了几场噩梦。在梦里,仙族人傲慢凶残,杀戮无数,扰得三界天翻地覆,老魔君担惊受怕,唯恐九重天将魔界踩在脚下,便听信一帮贵族势力的鼓动,在边界恣意挑衅,惹得九重天震怒。
风颜平日虽不插手政事,可派系争斗激烈,风氏游离在外,利害不沾,难免受人忌惮。
各大权势相互掣肘,老魔君在位子上坐得越发力不从心,便暗中寻觅继位之人。
风醒从小被父亲勒令不许修习魔功,一是因为他生来一副半魔之身,体质不如其他魔族孩子合适,二是因为修习魔功对身体和心性的损耗极大。好在风醒自己也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于是向来与这些腥风血雨的事离得甚远。
他意识到魔界动荡还是从老魔君三天两头就来造访风塔开始——
这日,三叔家的小侄子还在花田里和别的孩子疯跑,风楚正采摘花露,抬起头来不乐意道:“你们几个去别的地儿玩!吵死了!”
风醒在旁给她打下手,笑话道:“就你,还敢嫌弃人家吵?”
“哥哥!”风楚鼓着腮帮子。
风醒及时住口,一耸肩,满是无辜。
回头一瞧,风塔门前又堵得水泄不通,兄妹俩便将花露交给家仆,一齐往门前去,恰好遇上老魔君登门,所有人都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风氏夫妇候在门内,将老魔君恭敬迎回塔里。
“他怎么又来了?”风楚悄声问。
风醒陷入凝思,一时没有答话。
人群正欲起身散去,岂料门外又显现一道高大身影,浑身散着魔煞之气,额上生出两个突兀的角,一进门便是杀气腾腾,族人们顿时腿软,匍匐在地不敢起来,哆哆嗦嗦地喊道:
“见过赤魈大人!”
赤魈行得傲慢,极为不屑道:“风颜整日龟缩在这儿,就是忙着养活你们这帮废物?”
一片死寂。
风楚也吓得脸色一青,怯然拉住哥哥的衣袖,往后退了半步。
风醒拧紧了眉头,未等家仆们上前送死,他率先赶了过去,赤魈轻蔑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个少年人身上:“你又是哪儿来的毛头小子?”
旁人颤声道:“这、这是我们家公子。”
风醒平静地注视前方,不敢有片刻分神,只见赤魈跋扈的神情上忽然闪过一丝惊喜,像猛兽觅得猎物,语气变得狡猾起来:“噢?你就是风颜和人族苟合生下的小杂种?”
“不许你这么说我哥哥!”风楚鼓起勇气冲他高喊。
赤魈瞥了她一眼,却被风醒挡住视线,赤魈冷笑一声:“看来小杂种还不止一个。”
“这里是风氏的领地,还请放尊重些!”风醒说得咬牙切齿,少年人的怒火就如此坦然地烧在脸上,赤魈见状不禁大声嘲笑。
“想要尊重?”赤魈蓦地人影一闪,“那就按魔族的规矩来给吧!”
话音未落,赤魈猛然一掌打在风醒胸前,肋骨瞬间断裂,强劲的掌风将人震出几米开外,风醒狼狈地摔在地上,顿时呕出大口腥咸。
“哥哥!”
赤魈又瞬移至他跟前,单手提起这只不堪一击的小羊羔,风醒抬眼瞪他,只听“啪”的一声,赤魈赏了他一记极重的耳光,打得他脖颈骤僵。
“别藏着了,我就不信风颜没教过你武功。”赤魈转手将他摁入地底,周遭碎石飞溅,风醒已然睁不开眼,滚烫的血覆满全脸,可双拳还紧紧攥着。
赤魈这才意识到这小杂种确实没有任何修习过魔功的迹象,一时想不通,升起无名火来,堪堪扬起一拳,不远处的老魔君大斥:“赤魈!住手!”
赤魈回头,瞥见老魔君痛心疾首的模样,而风颜却是不骄不躁地拄着手杖,此刻正目光淡漠地旁观他教训自己的儿子,赤魈心有不甘,将风醒粗蛮地掀开,随意地丢在一旁。
“风颜,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赤魈一字一句咬得狰狞,风颜面不改色地勾起一个森冷的笑。
“二哥也真是过奖了。”
目光狭路相逢,顷刻间掀起涌动的暗流,在这方寸之地上横冲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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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回忆开始辽~
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