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风僵持的手霎时一软,不再争执。
银票的一角被风吹得上下翻卷,陈清风犹疑片刻,终是反手将钱塞回了王清水怀里。
掌门做事总是有他的理由的。
对此,陈清风从不质疑。
王清水被苏云开说得找不着北,握着这“烫手”的钱,茫然道:“我……我胡说的……”
苏云开徐徐走来,靠近时总让人有春风拂面之感,只听他说:“这些年是我疏忽了,你们这帮孩子若放到山下的寻常人家里,早就是成家立业、整日忙着柴米油盐的顶梁柱了,仙门子弟虽自诩要远离红尘俗世,一心求仙问道,可飞升是需要缘分的,仙缘一说,虚无缥缈,倒不必拿一辈子去赌。”
云清净盯着他良久未言,心里犯起了嘀咕——人欲升仙,仙欲成神,从未有过餍足之境地,既是如此,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可他不能心直口快地道出来,否则就有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风醒对苏云开这番明月入怀的胸襟颇为叹服,云清净却撇嘴冷哼,嘲道:“你别看他这么笑眯眯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哭这些书呢!”
风醒笑着摇了摇头。
“清风啊,你也不必让自己太劳累,偶尔放放本性也是好的。”苏云开倏尔转身,将话头抛给了闷闷不乐的陈清风。
陈清风还是个稚童时便拜入了灵荡峰,资历最深,也是苏云开最亲近的弟子。这小弟子懂得察言观色,认定事事效仿长辈,便不容易犯错,久而久之,便活成了现在的模样。
瞧上去也没什么不对。
可外人都能隐约察觉,这位陈师兄心底藏着一处洞天,且里面的光景绝非苏云开这般抱德炀和。
如今听得“本性”二字,陈清风不觉陷入迷惘:“掌门……这是何意?”
苏云开轻轻搭住他的胳膊,意味颇深,不等陈清风参透明白,苏云开又抬头对众人道:“今日之事便算了了,阁中藏了这么多书,既被清水挑走卖了出去,便是和灵荡峰无缘,此后也无须计较。正好中秋在即,明日我亲自去织城买些食材回来,大家就一同做些吃的——”
“清水你也好好干,”苏云开又笑看这位为情所困的年轻人,“人总是要扬长避短的,咱们既不富余,那也不用打肿脸去做,否则有过一次,就有下一次,以后那姑娘要穿金戴银的,你要到何处去筹钱?不如做些小饼给人家姑娘送去,礼轻情意重,还应景呢。”
“都听掌门的!不过我的黛娘才不会是那样见钱眼开的人呢……”
王清水奋力点头,抹去眼泪,鼻涕险些蹭上了手里一沓钱,惹得众人发笑。
“黛?”苏云开忆起门前那片黛湖,笑说,“倒与咱们灵荡峰有缘。”
这夜寒重,人很快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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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啼,城醒。
苏云开生在不归山也长在不归山,几十年过去,总归积攒了些人脉。市面上糖贵,他便去熟识的贵人府上要了一小包,给钱的时候被人家热情地“赶”了出来,还勉为其难收了许多糕点,走在路上倒觉得自己像什么打劫的山匪。
他提着手里满满当当的吃食,想起那帮孩子还在山上盼他回去,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穿过闹市时,他的目光全被街边卖荷包的小摊吸了过去,摊前鬓发花白的老人家很快注意到他,热情地吆喝道:“这位仙爷,中秋将至,可要买个荷包回去装喜气?”
苏云开被年长的人唤了声“爷”,笑叹夭寿,还是饶有兴趣地转了步伐。
老人家趁势拿起一个荷包,里外翻出来瞧,笑说:“都是自家老婆子一针一线绣的,跟那些绣坊出来的自是比不得,也就为讨个吉祥如意,仙爷看看,我们家卖得便宜呢!”
苏云开抚着上面的针线,略略惊叹:“这手艺可完全不输绣坊啊,老爷子切莫谦虚。”
老人家听了欢喜,想帮他挑个合适的:“那仙爷可有娶亲?要不选个鸳鸯戏水的回去送给夫人吧!”
苏云开哭笑不得:“哪有这个福气?只是身边有年轻孩子想要讨媳妇,我来替他瞧瞧。”
“讨媳妇可是件好事啊!好好好!”老人家赶紧抓了一把花开并蒂、鸾凤和鸣的图样,通通塞到了苏云开眼皮子底下,生怕这位客人瞧漏了一件。
苏云开看得眼花缭乱,最后选了枚黛色荷包,用浅色针线勾勒出美人如月,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不经意间,他又瞥见角落里一枚素色荷包——绣的是月神奔月,底下趴着一只玉兔,边上还排着一行小字,用了一位文豪的诗句,吟的是“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玉兔抬头仰望,眼巴巴地守着月神乘风归去,别有一番意趣。
苏云开盯着那孤身一人的小兔子不放,甚是怜爱,没有犹豫,立刻出手买了。
老人家欣喜地收了两份的钱,还不忘道:“仙爷慢走!中秋安康!”
苏云开对这荷包爱不释手,也回头绽出笑颜:“中秋安康。”
萧瑟的秋意还在织城上空徘徊,此刻被满城的烟火气驱散了不少。
天织艺馆外人潮汹涌,将大街堵得水泄不通,苏云开低头翻看新买的荷包,不慎撞上了一名路人,他连连躬腰道歉,岂料人家根本就没有心思搭理他,正卯足了劲儿往艺馆里挤。
苏云开知道天织艺馆乃是织城一绝,见怪不怪,正要绕一条小路出城去,就听见街角站着的三两小厮闲聊道:
“哎哟,你瞧瞧,为了抢中秋夜的入帖,这帮人的脑袋都快削尖了!”
“中秋夜?那不是后天的事?他们犯得着这么早就过来挤么?”
“中秋夜可是头牌献艺,瞧上一眼便是此生无憾了,不早早地来抢,又怎会有位置留给你?”
“嗬,我看没什么意思,美人再美,最后也只会便宜了那些个王室纨绔,哪有你小老百姓吃天鹅肉的机会?”
苏云开闻言唏嘘,回眸望向那片人山人海,看着所有人急匆匆要奔入金银场去,想来里面那些姑娘也不容易,在名利中浮浮沉沉不说,还要受陌路人的指指点点。
好在离得甚远,也没什么人敢去伸手摘星,外人偶尔嘀咕几句就打发了,再去为别人感同身受,难免会有惺惺作态之嫌。
正要扬长而去,又听身后道:
“都是凑热闹罢了,你当谁都有那狗胆去一亲芳泽啊?黛娘你总知道吧,听说这次中秋夜她也会登台献艺,跳一支新舞!”
“黛娘?就是跳《蝶恋花》的那位?那可不得了,前些日子简直是一舞倾城了!难怪……”
苏云开:“……”
原来这欲伸手摘星,僭越世俗鸿沟的人,竟然就在自家人里啊!
苏云开翻看手里简朴的荷包,再比对天织艺馆周遭的膏粱锦绣,顿时得以体会清水那孩子为何不惜犯禁也要剑走偏锋了……
“唉。”苏云开闭眼长叹,只一瞬,毅然决然地回过身去,奔入了拥挤的人潮。
“哎哎!挤什么!让人喘口气儿啊!”
“别挤了,里面的人出不去了!”
“往前走啊!别堵在这儿!哎哟我去,怎么连仙门子弟都来了!”
……
霎时间,人潮滚滚,七嘴八舌,一旦挤了进去那便是前后路都断得干净,苏云开陷在人堆里,一边闷头往前挤,一边羞愧地遮住脸。
反正仙门衣袍大同小异,看不见脸就应当认不出人——苏云开抱着掩耳盗铃的心思不放,小声嘀咕道:“无妨……无妨……没人认识我……没人认识……”
“苏掌门!!”
苏云开猛然一颤,惊恐地抬起头来,只见百花门的丁小门主正冲他热情地挥手——
一失足成千古恨。
百花门算是灵荡峰的友邻,这丁小门主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坐上了掌门之位,他身旁还跟着七八个仙门中人,见到苏云开皆有一种太阳打北边升起的新奇感,转眼就挤了上来,饿狼扑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