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信,我有话要告诉你……”
霍潇湘此人是擅长掩饰,又不擅长掩饰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瞳色明亮,炯炯有神,江信牵着风衣的手惶然松开,内心满是惴惴不安。
还有什么话可说呢?那夜在码头,分明就已道尽了肺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每一个字都沾染着多年的怨怒和不平,将佯装的平和搅得一团糟。
江信忍不住鼻头微酸,将他轻轻推开:“霍兄,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霍潇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以为生气那人应是江信自己才对。
“怎么成我生你的气了?”霍潇湘哭笑不得,“若你指的是上次气你来武宗堂的事,那是我的错,不小心做得过火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小心……江信嘴唇翕张,竟是陷入了“不小心”一词的漩涡里。
他也是不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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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你对我都是道义使然,而不是……有情?”
一句质问,掷地有声。
那时的江信听了心中有愧,在回忆里艰难地趟了一遭,才强颜欢笑地说:“霍兄,你冤枉我了。”
贺星璇把持着失控的情绪,一脸狐疑地退开几步,此刻的他并不是正大光明的——他正顶着别人的脸,肆无忌惮地泄着自己的愤。
“江少盟主,”贺星璇神情消得冷漠,“你根本帮不了我,赶紧走吧!”
江信眼底泛着水光:“我能帮你。”
贺星璇忍无可忍,不自觉地掐红了手指:“你能帮什么?我当年被暗影追杀的时候你在何处?武宗堂上下潦倒的时候你在何处?那些眼红心眼小的武林中人到处出言羞辱的时候你又在何处?!”
江信噙着泪,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脸,越看越让自己心虚和悔恨。
“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年可有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贺星璇变本加厉,“你不过是江海年捧在手心怕碎了的一个废物罢了!”
“我能帮你!”江信咬着牙嘶吼,双眼已经是血色淌染。
我真的能帮你啊……
江信哑着嗓子又说了一遍,随即转身逃离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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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潇湘见他双眸黯淡,挥挥手道:“江信?你在听吗?”
江信冷不丁一震:“我、我在。”
霍潇湘禁不住一声苦叹,转而望向天边,看那金乌西沉,斜晖脉脉,“我年少离家之时,曾跪在霍家祠堂前发过一个誓……”
江信脸上还残留着一丝丝的委屈,闻言忽然振作起来,认真聆听。
霍潇湘注视着发亮的地平线,缓缓道:“一朝远行,成败不归。”
“古人曾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实在是羡煞众生,如今细细一想,这个誓言也是足够狠毒的,穷尽生死也不给落叶归根的机会,等同于断了所有退路,逼迫自己一路向前。”
霍潇湘忍不住自嘲着:“挺不肖的。”
江信并不认同:“霍兄乃是名震江湖的武宗后人,又曾拿下过三任聚英会魁首,光耀门楣还不够,又怎会不肖呢?”
“可是武宗堂……”霍潇湘一顿,终是将话收了回去,再抬眼时,眼里多了些醉意朦胧的温柔,“算了,不同你说这些不愉快的……江信,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好,我这人其实挺蠢笨的,容易本末倒置,做些糊涂事,反正你我已经相识十年之久,就多担待些。”
“我没生你气……”江信在嘴里低低地咕哝一句,霍潇湘没听清,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江信瞬间汗毛倒竖,变得缩手缩脚起来。
换作往常,两兄弟靠在一处侃天侃地是再寻常不过了。
可惜有人心里有鬼了,那鬼便会阴魂不散地用寒气抓挠着他。
“江信啊,”霍潇湘受不了头疼,半倚在江信肩头,“以后你别来武宗堂找我了……”
江信一怔,莫名惶恐,又听霍潇湘道:“换我去江府找你。”
江信:“?”
“反正就隔着一条长街,你走这些年也累了,换我便是,就算江盟主要放狗撵人,那我也认了,学着那姓云的死皮赖脸就行,反正你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霍潇湘最后说得含混,人已不甚清醒,江信听了低低地傻笑:“人家云少侠那是赤诚一片才会对任何事情都刨根问底的,什么叫死皮赖脸?”
霍潇湘不欲争辩,笑着应了一声。
“不过,”江信瞧着夜色初临,天际余青,忽而思绪万千,“这样挺好的,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霍兄?”
身边人的呼吸不知不觉平缓下来,江信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霍潇湘竟是沉沉地睡了过去,眼周尽是酒醉的绯红,平日紧绷的脸也柔软下来。
江信再也笑不出了。
他掏出怀里一枚碧玉耳环,忆起寅事三刻的约定,手心骤凉。
“嗬……我又何尝不是一个蠢笨的人?”江信颤抖的指尖轻轻点在霍潇湘眉心,将沟壑抚平,“但我都尽力去做了,好在那些烦心事今夜之后都会烟消云散,以后咱们还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还要——”
江信偏过头来,竭尽所有气力。
“还要……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