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手的刹那,云清净感到一丝恍惚,大雨滂沱中好像忽然浮起一段久远的记忆——
眼前出现了年轻却满面愁容的灵上尊者,他望向自己,眼里全是含而不露的哀色,他欲言又止,挣扎着放开了“自己”。
这眼神,不是师父看自己的眼神。
深不见底,像两团幽暗的雾,有什么汹涌的情感在表层浮动。
“败北只是一个意外,你不必责怪自己。”师父如是说。
“如果这就是败北的代价,那我永远也不会接受。”
一道清丽却略显沙哑的女声在耳畔响起,云清净一度以为自己误入魔怔。
娘……
随后,他看着师父的身影离自己愈来愈远,又或者,是他“自己”正在义无反顾地走向一个未知的远方,步伐决绝得如同赴死一般。
模糊的景象随风而去,他终于看清两个丫头在宫门口徘徊不前,紧闭的宫门横贯眼前,最后只得落寞地退回半路。
云清净随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讷讷地往前迈了几步,却感到格外无力。
他原以为体内的封印会令他忘记许多事情,可近日来,他似乎想起了更多陌生的记忆,那一切的人和事、喜与悲,通通都不属于他。
在不归山是如此,在树巢是如此,眼下又是如此。
他真的有些搞不明白了。
“咚!咚!”鼓声震天,从暴雨冲刷大地的嘈杂声中杀出一条生路。
云清净抬眼一瞧,墨倾柔举着伞,泰然坐在道路中央,而身旁的涯月正在拼命击打谏鼓。
宫门击鼓,胆大包天。
可这主仆二人没有丝毫畏怯,背影在雨中凝成了一笔浓重的墨点,点缀在毫无生气的宫墙之外。
鼓声迅速席卷入宫,一名内侍伏跪在皇帝跟前,慌慌张张地朝殿外一指,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皇帝挥袖将茶杯扫落在地:“大胆!”
内侍将头紧贴在地,浑身发抖,皇帝身旁的嫔妃支了一个眼神,几个下人便佝偻着身子上前打扫。
“圣上勿怪,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小丫头,身上又拖着残疾,这外面雨下得如此之大,淋一会儿雨也就清醒了,我让人去劝劝她便是。”
皇帝伸手揉着山根,埋头不理,嫔妃便向内侍吩咐了几句。只见内侍匆忙退下,走出殿外撑起一把伞,小碎步地跑向宫门口,在大雨中险些滑倒。
当宫门徐徐敞开一条缝,墨倾柔的眼神即刻鲜活起来,然而这种鲜活不过是昙花一现。
“墨大小姐何必折腾自己?这墨黎大人勾结西宇文,犯的可是死罪,你们墨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圣上,根本是吃力不讨好啊,赶快离开吧!”内侍躬下身子,在雨中大喊。
墨倾柔握着伞柄的手微微发颤,转头对内侍道:“勾结?就算有勾结之心,可二叔他既没有出卖朝廷,也没有真正做出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何来勾结之实?”
内侍耷拉着眉眼:“西宇文耀武扬威多年,狼子野心,总归少不了墨大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幸好及时醒悟,否则待到西宇文南侵那天,大错就真的铸成了!”
“这么说,”墨倾柔脸上闪过一丝讥诮,“只要西宇文败了,宇文端死了,也就没有什么狼子野心,更没有什么煽风点火了?”
“……该认的罪绝无推辞,只是罪不至此,就当是臣女私心甚重,斗胆要换一条命回来,恕难从命了。”
“这……唉!”内侍糊涂不已,只好无奈转身离开,敞开的宫门再度严丝合缝地掩上。
“小姐,”涯月将鼓槌垂在地上,“还要继续么?”
“继续!”墨倾柔脱口而出。
紧接着,她将手中的伞决绝地抛开,身子向前一倾,整个人从轮椅上扑了下来,伏跪在地,任凭暴雨击打在身上。
涯月惊呼:“小姐!”
“不用管我!”墨倾柔的双膝几乎是直接砸在坚硬的地面,可她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只笨拙地调整了跪姿,挺直腰背,一如过去那些在军师阁前罚跪的墨家人。
“北墨氏族尽忠百年之久,倾肝沥胆,丹心如故,望圣上开恩!”
她的这声呐喊几乎用尽了所有气力,涯月听得两眼发酸,鼓槌高扬,也拼尽全力去击鼓。
云清净看见雨伞在地上滚落几圈,被风吹得乱转。
他想他应该做些什么……可他能做些什么呢?
自己初来乍到,因为莽撞冒头吃了不少亏,眼下自然不可能去搅和别人的事,他也搅和不来。
他总不能装着自己义薄云天的模样,自以为是地一通狂轰滥炸,将这些紧锁的红门全都震成齑粉,在暴雨天将人族的皇帝从宫里揪出来,摁着他的头质问:“识相的就赶紧给我放人!你以为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你的良心呢?当年都是谁在帮你打天下?这倒霉的墨家人平时受你白眼不够,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么?……”
这太可笑了。
“北墨氏族尽忠百年之久,倾肝沥胆,丹心如故,望圣上开恩!”
那小丫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话,都快喊劈了嗓子,偌大的天地却没有半点回音。所有呐喊都飘向未知的远方,如同巨石沉落深海。
混杂的声响传入了铜墙铁壁般的天牢,同样跪在地上的墨雄空眸眼一颤,他仿佛听见了外面极其微弱的鼓声和乏力的呐喊。
墨黎躺在潮湿的草席上,腹部插着一根尖利的竹签,他的妻儿守在身侧,无能为力,其余墨家人则无一例外地跟随老爷子罚跪,跪姿端正,神情决绝。
自上而下,拧成了一股绳。
“父亲……”墨黎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处,整个人非常虚弱,“待我死了,圣上就不会再追究了……”
“爹!”墨珏忍不住爆出了哭腔,“爹你不能死啊!我和娘要怎么办,整个墨家要怎么办?”
“住口!”墨雄空怒斥,“休得放肆!”
墨珏只得止住抽泣,将脊背拉得更直,泪水还委屈地挂在眼角,天牢顿时一片沉寂,所有墨家人面面相觑,不敢妄言,唯有飘摇的烛火动荡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完全不见好转,墨倾柔终于支撑不住,歪在一旁,可她很快又坐直回去。
“倾肝沥胆……”
“丹心如故……”
她将墨家的令牌放在地上,无力地垂下眸子审视着它。
云清净实在看不下去,正要捡起地上的伞,忽然刮来一阵风,将伞吹得更远,云清净痛骂一声,翻身而去截住了这把不识趣的破伞,堪堪举起,他便定格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湿透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紫红的衣袍与金碧辉煌的宫殿相互映衬,目光用力又近乎贪婪地锁在云清净身上,整个人还有些微喘,手里提着一个方盒。
“死……死疯子?”云清净决计没有料到自己喊出这一声时,竟是带着莫大的惊喜,这种惊喜甚至肆虐过了头,将眼泪从眼眶里撞了出来。
好在有雨水遮掩,云清净憋了许久,最后只能气鼓鼓道:“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知不知道……”
“仙尊,”风醒忽然将整个身子倾了过来,将云清净抱在怀中,“我好想你啊,仙尊。”
云清净:“……”
云清净感到他的胸膛尚有起伏,像是拼命赶过来的,一时百感交集,没有将他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