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府古朴雅正,几乎将人世烟火压在了最底层。
回廊里每个迎面而来的下人都摆出一张木刻的脸,极为恭敬,也极为疏离,仿佛有无数细线在牵动他们,让人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
云清净将碍事的祥瑞揣进了锁妖囊,穿过回廊时,被墙上的字画吸引了目光——
三步一顿,五步一回首,一连串下来发现这些字画连成了一个故事。
无非是征人远行、建功立业,从微不起眼的兵卒到一呼百应的千夫长,直至最末,神威赫赫的将军在沙场上披荆斩棘,有横扫千军之势,只是结局各有不同,让人悲喜不定。
云清净虽不懂人界的朝代更替,但能看出图中的服饰和出征仪制几度迭变,想必历经了改朝换代的浮沉,并非全是一个人的故事。
风醒同样跟着他驻足停留,偶尔发觉落后太多,便会礼貌地催促云清净继续前行:“仙尊,小丫头已经走远了。”
这死疯子的言行举止毫无波澜,与墨府来来往往的下人如出一辙,云清净琢磨不透,只觉得他从北原回来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这人似乎总是这样,欢喜和忧愁都只是一瞬的。
明明在枯树林分别之时还能互相搭上几句话,怎么回到天鸿城就跟陌路人似的了?
难不成他身份败露后怕自己秋后算账,所以要将温煮的火气先放在旁边凉一会儿?
“仙尊。”
更奇怪的是,自己理应有排山倒海般的怒火要发泄出来,偏生这一路都对他依赖有加,连小丫头从东宇文驻地回来之后也对他亲近了许多。
“仙、尊。”
他可是个深不可测的大魔头,身上却连一丁点魔气都没有,为什么?
众人也都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来历,就跟英雄不问出处似的,凭什么?
风醒忽然伸手在云清净额前轻轻一弹,云清净慌忙捂着脑门:“你干什么!”
“仙尊,我知道我比这字画好看,可墨家那小丫头已经快走没影儿了,”风醒一扬下巴,云清净这才意识到,最古怪的人还是墨倾柔,进入墨府这一路几乎目不斜视,神情漠然至极,像是在努力逃避什么。
云清净悻然追上前去,风醒紧随其后,悄声道:“仙尊不必沮丧,之后想看我的时候大可直接告诉我一声,如此我好站得端正些,让仙尊看个够。”
“谁、谁想看你!”云清净白了他一眼,“我这个人呢,做不到表面一套、背地又一套,跟某些人张口就来的谎话比起来,境界差得太远,总归是不公平的,所以你最好别来招惹我。”
“那,”风醒往前迈了一步,与云清净并肩而行,“是不是我坦诚相告,就能来招惹你了?”
云清净:“……”
看看,此人的阴晴不定又开始发作了!不是心不在焉么?不是爱答不理么?不是……
“其实我在离开北原之后一直都在思索,要如何跟仙尊你解释树巢里发生的事。”风醒破天荒地解释起来,“只是有些事情发生在我意料之外,实在是措手不及,就怕实话实说,最后却不能自圆其说,又会让仙尊失望了。”
突如其来的敞开心扉让云清净的脚步变得别扭起来:“什么意思?你、你是对我没信心么?”
“当心……”风醒趁他要撞上转弯处的廊柱时抬手一挡,以熟练的姿势将他揽回身旁。
云清净侧过脸去,只见风醒下意识松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不,我是对我自己没信心。”
云清净:“?”
再往深处走,墨府后院置景开阔,途经一片空地,竟是热闹非凡,与前庭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涯月自觉推着倾柔绕道而行。
“哟,今儿个太阳打北边出来了?长姐怎地有空来府里走走?”
风云二人抬眼望去,院里竟有一众年轻力盛的男丁在夜练,蹲跳、跑圈、互搏,方才说话的是一名油嘴滑舌的公子哥,在队伍里浑水摸鱼不说,见墨倾柔路过还不忘大声叫唤一句。
墨倾柔本想悄然远去,孰料被那人惊天动地的一嗓子拖了回来,不得已让涯月停下,正欲回应,院里另一人侃道:“珏哥,别东张西望了,这次的墨云十六式要再学不会,就等着去爷爷门前顶水盆吧!”
墨珏彻底懒散下来,从跑圈的队伍里撤了出去,喘气也喘得东一口、西一口的,笑道:“哟,四弟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都跟你似的,《墨坤》第一章那么简单的兵史都背不下来?就算我最后要去顶水盆,那也有你作伴!”
其余人哄然大笑,排行老四的墨群也跟着没心没肺地挠头傻笑:“还别说,好几次夫子问我孙子是谁,我总会把孙武和孙膑搞混淆,结果回去跟我爹提起,他说他年轻时也记不住。”
“哈哈哈哈……”这次连同陪练的家丁也壮着胆子笑话起自家的少爷来,寻常的夜练成了男人们的座谈会,谈天说地,不着边际。
墨倾柔神色凝重地望着他们,不再理会,又催促着涯月往前。
“诶,你们看!长姐带着两个男人回府啦!”墨群指着回廊高喊,众人都好奇地张望起来。
墨倾柔眉头一蹙,终是忍不住大斥:“住口,胡言乱语什么呢!”
云清净虽不认识他们,但这初见的眼缘就已经败坏得非常彻底——不过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大字不识几个,四肢软得跟棉花似的,也敢在这没大没小?!
墨珏悠哉地坐在地上,故意调侃道:“四弟你这狗嘴里能不能吐点象牙出来?人家长姐的夫君可是未来的武林盟主,你可小心别得罪了未来的盟主夫人!”
“哦,你说的就是那个从小修习星璇剑法长大,却连一次聚英会魁首也没拿到过的江少盟主么?”不知是谁顺水推舟地跟了一句,回廊下的人早已面色如铁。
“你们……!”
“涯月,继续走。”墨倾柔冷声相劝,将所有闲言碎语都摒弃在外,涯月话音未半,只好气鼓鼓地瞪了一眼,随即推着小姐离开此处,云清净也被风醒拽着继续往前。
云清净越发想不通,本想询问一二,但墨倾柔除却方才软绵绵地吼了一句,其余时候基本都一言不发。
他不敢多问,暗地将那群无法无天的小子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圈,正想接着往下骂,发现丫头也算他们的至亲,他只好无奈作罢。
风醒琢磨着墨府门内的所见所闻,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