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静静地呼吸着,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元泓不欲打搅他,静悄悄跳上院墙坐在了墙头。
还有,还有……一张粗糙黝黑的面皮一闪而过,李彬倏地睁开了眼睛。
“彬哥儿?”
李彬提起笔,将红布卸下,把上面原本写的东西用墨汁涂得干干净净,又翻了个面,刷刷点点重新写了愿望再次挂到树上去。
“你许完愿了?”
“嗯。”李彬点点头,“你怎么在墙头上?”
“看月亮啊,今日的月亮好看极了,彬哥儿也上来看看吧。”
“好嘞!”两人小时候没少一起爬树爬房顶,翻个院墙小菜一碟。李彬虽没有元泓灵巧,但也慢腾腾爬了上去,与元泓肩并肩坐在了一起。
半轮残月挂在夜幕,月亮大大的肚腩斜指向下。
“你看,今日是上弦月。”
李彬抬起头,仰望漫天的星河,夜空中道道光辉好似为牛郎织女铺成闪烁的相会之路。
“七月初七为何不是满月呢?牛郎和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就为了这一次的团圆也要送他们一轮满月才好。”
元泓闻言却摇了摇头,“七月初七既是他们一年到头的团聚,又是残忍的分离。对于他们而言,这既是希望的一天,又是绝望的一天。”
“哎……”李彬长叹一口气,“幸亏我们做人的不会如此辛苦……”
元泓突然低声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世上没有人在苦苦等待呢?等着何时与你团聚的那天。”
“不可能!”李彬矢口否认,“若是我知道谁在等我,我定然马上飞奔到他身边去,让他一辈子都不会独受痛苦!”
元泓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但那双淡棕色水光潋滟的眼眸似藏了千言万语。
李彬两手拄着墙头的红砖,两条长腿不安分地踢踢摇摇,“突然想起元先生教我背的诗,‘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几许……’”李彬酝酿了一腔离愁别绪的矫情,却因为背诗不认真,生生忘记了后头的诗句。
元泓比他还不爱学习,只能看着李彬结结巴巴地回忆这首诗,“几许……几许什么来着?”
“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一男子声音突然在院中响起,李彬听完连连拍手,“对对对!就是这句!‘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可转念一想,这人是谁?为何这轻佻声音有些耳熟。李彬循声低头一看,可巧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个月芳春院前一瞥的崔彧。
“此诗乃是香山居士的《七夕》,不过我总觉得七月初七吟诵此诗过于凄凉了些,倒不如秦少游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知你觉得如何?”
崔彧桃花眼一眯,笑容温文尔雅,可李彬怎么看怎么觉得一身恶寒。
“他是谁啊,你认识吗?”元泓不知怎么回事,低声问道。
李彬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几月前这人语气轻佻浪荡眼神贪婪露骨地称自己“美人儿”。遂翻了个白眼道,“他就是个神经病,我们走!”
元泓跟着李彬跳下墙头,李彬一个平衡不稳,墩得脚踝发麻。
崔彧忍着笑,两道浓眉忍得打成了结。
李彬气哼哼地便想骂,他想起了在西域时那个蒙古人如何取笑自己,便学着他的样子恶狠狠道,“淫词浪语!”
崔彧不怒也不恼,“啪——”地将腰间折扇一展,动作潇洒流畅,当真是副俊美倜傥的青年模样,见李彬二人往外走,优哉游哉道,“更深露重,两位公子切莫着了凉。”
这话一出口,便似一团火苗点燃了李彬这口油桶,他强忍脚痛跺着脚破口大骂,“天黑路滑,你最好淹死在汴河里!”说罢,猛然间想起手中还剩下一顶荷叶帽,趁着崔彧轻摇折扇看笑话时,蹦起来就将翠绿的荷叶放在了他的头顶。
“嗯?”崔彧一愣神,一身文人雅士的装扮配上荷叶帽要多不伦不类就有多不伦不类。
“绿毛龟!”李彬若是只兔子,一定气得尾巴都炸了毛。元泓见这阔少带了家丁护院出门,怕李彬祸从口出引火上身,连拉带拽将李彬拖出了相国寺。
“彬哥儿消气,消消气!何苦与那等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一般见识!”
“他他他他,他就是个王八蛋!”
李彬想起那人的轻浮言行,就痛恨自己为何不狠狠给他一拳。
“好啦,不气,以后这人咱躲远点。”元泓拍了拍李彬瘦削的背,“今日光顾着玩,差点忘了正事。”
“嗯?什么正事?”
“前些天我也和你说了战事不妙。昨晚我正好想起了一件有关的事。”
“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李彬急得连连锤他胸口。
“诶,诶别打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偶然间发现了我爹竟与耶律楚材有书信往来。”
“耶律楚材?你说那个为蒙古人效力的契丹人吗?”
“正是,而且我瞧着他俩像是及其熟络,称兄道弟的……”
“嗯?”李彬长眉一挑,“难不成元先生通敌卖国?”
“不是不是!”元泓急得满头大汗为父亲辩解道,“我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我的意思是,汴梁若遭了难,我爹说不定有办法救下你们一家。”
李彬闻言不知该质疑好还是该谢过元泓,被他这样一说反而紧张起来,似乎明日就有一场大战在即。
“我……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听从爹爹和哥哥们的安排……”
七月初七,月华似水。同一片天空之下,亦有远道而来的征服者对月哀思,或惆怅故土难回,或思慕远在草原的爱人。
蒙哥还是第一次真正的带兵作战,跟在父亲托雷和一众老将军身边。在这军营之中,他虽然是个身份尊贵的王子,但论及军功他还尚不如个小小的十户长。
夜色深沉,父亲依然挑灯案前与众将探讨军情,他年纪轻又无老道的经验,自然无权插话,苦闷地从中军大帐钻出来,爬到一处小山包对赏月发呆。
他今年刚刚十七岁,头一次来到中原大地,听说今日是中原人的乞巧节,是中原的有情人寄托相思的节日。他还没有爱人,临来时额吉说了要为选个合适的王妃,他也不知这位未来的王妃会是什么模样、何许人也。毕竟比起虚无缥缈的女人,他更想念的是家乡草原的苍凉,万马奔腾的气势和额吉亲手做的酸甜可口的奶酪。
“哎……”中原地大物博,可处处都是他不想要的。
“你在忧伤什么?”冷不丁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蒙哥忙回头看去。来人身长近九尺,着了身黛色轻袍,披散着黑发,鬓角处飘荡了条小辫儿。肤色黝黑,五官英挺,一对丹凤眼不怒自威。
“拔都哥!!”蒙哥激动地站起身,兄弟俩几年不见,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你小子长高了不少!”拔都拍了拍蒙哥渐趋成人的宽肩,“如何,军旅生活可还习惯?”
“还行……”一提起这事蒙哥有些不好意思,“只不过我尚未有什么军功,阿爸没事总念叨我……”
“着什么急,这事得慢慢来,你还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哈哈哈哈哈!”兄弟俩相视大笑。
“拔都哥,你怎么来均州了?前些日子听说斡儿达大哥大婚,你不是该在西域吗?”
拔都闻言敛了笑容,“我有事去了趟平阳,听闻四叔和你在这,我便过来看看。”说罢,拔都压低了声音,“我怕惊动了窝阔台,便没带军马,只身前来,你与四叔可千万别嫌弃我。”
“瞧您说的,能看到你阿爸得高兴极了。”
“战事如何了?沿路我仔细探看,你们三路大军压得汴梁方向一口气都不放,预备何日进攻?”
“阿爸说得先渡过前方汉水,再深入河南一带。”
拔都点点头,“到时便是你为四叔分忧的时候了。”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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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结束了,明天开始卷二的部分,也就是初稿时真正的开头,可能文笔文风会有差异,求各位谅解!求改了前几章的bug,小崔的名字打错了,是崔彧来着,不好意思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