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嘉不由朝白蓉扫了一眼,同行这么多丫鬟,就数白蓉反应最快。身边有一个聪明懂眼色的丫鬟果真不一样,虞清嘉轻轻“嗯”了一声,便继续往外走。
她走到外面后,正好赶上使者进门。众人行礼的声音压过了她的脚步声,虞清嘉站在最边上,跟着众人的节奏给宫里公公问礼,轻巧地将自己方才的行动掩饰过去。
“众娘子有礼,请起。”
女眷们道了谢,这才慢悠悠站起身,衣袖摩擦声此起彼伏。太监本是奉皇后之命来打探虞家根底,没想到被颍川王看中的那位四小姐没见着几面,倒正好赶上了他们家丧事。皇宫规矩多忌讳也多,宫里出来的人或多或少都迷信,太监在心里呸呸呸直唤晦气,可是事已至此,虞家老祖宗死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总不能当做不知道。太监只能忍着不舒服,勉强过来走个过场。
太监捏着嗓子,道:“杂家听说了虞老君的事情,哀痛不已。前日来拜会老君时,老祖宗身体还很硬朗,没想到今日便去了。”
太监说完后,夫人们都拿出帕子擦泪,庭院里一片唏嘘声哭声,太监装模作样抹了抹眼角,道:“老君这么大年纪,无病而终,这是喜丧,请节哀顺变。”
虞家几位年纪大的夫人也跟着回客套话,李氏跟在后面,看到其他几房的叔伯母们拉着公公说个没完没了,不由有些急了。她趁说话间隙,都不管众人正在说什么,强行插话道:“公公,老君去了我们都很痛心,老君生前最疼爱四娘,她在病榻上感叹过好几次,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四娘出嫁。只可惜老君今日就去了,没能看到四娘出阁。”
灵堂里的气氛静了静,虞清嘉低头,掩饰住眼中冰冷的好笑。虞老君这一辈子还真是看走眼走的彻底,她一厢情愿想要延续大房子嗣,所以强行让虞文竣过继,导致二儿子二儿媳和她离心,拆散了感情正好的孙子孙媳,最后死的时候身前一个儿孙都没有。反而,虞老君才刚刚背气,她袒护了十年,也偏心了十年的大孙媳便急不可耐地提出虞清雅的婚事,生怕因为虞老君的死,搞黄了自己女儿的大好婚姻。
若是虞老君的亡灵还没飘远,不知道看到现在这一幕,心中作何感想?
虞清嘉低着头作壁上观,颍川王的事她也听说了,她对这样一个花心又自视甚高的纨绔皇子没有任何兴趣,虞清雅当不当皇妃,与她何干?一个辈分比较高的隔房长辈听到李氏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她沉下脸色,呵斥道:“李氏,你祖母才刚刚去了,尸骨未寒,你在她灵前说这些事,对的起你祖母这么多年对你的疼爱吗?四娘得了宫中青眼是我们家之幸,只不过百善孝为先,等老君的丧事过去再提其他。”
李氏不服气,梗着脖子辩驳道:“我当然是孝顺老君的,但是皇家的事哪能耽误……”
虞清雅听到李氏急吼吼提起她和颍川王的婚事的时候就头皮发麻,现在听到李氏不依不饶追问,还在灵堂前当着众人带面顶撞隔房长辈,真是脑仁都疼了。虞清雅赶紧拦住李氏的话,说:“阿娘,我的婚事不要紧,老君对我恩深义重,如今老君去了,我悲痛欲绝,恨不得也随着老君一起去,哪有心思考虑这些。我自愿为老君守孝一年,在出孝前,绝不考虑婚嫁等事。”
虞清雅说着跪下,对着虞老君尸身的方向连磕三个头,面容哀戚,声音凄切,两边围观的人都被触动了。被李氏顶撞的长辈本来气得不轻,现在看到虞清雅的行为,她才多少欣慰了些,道:“好在老君没有白养你们,你有这孝心就好,可比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强多了。”
李氏被暗讽成“忘恩负义”,她既气又急,连忙去拉虞清雅:“雅儿,你在说什么?婚姻大事怎么能儿戏?”
“阿娘,我意已决。父母之孝三年,祖父母则一年,老君虽然是曾祖母,可是在我心中比任何长辈都尊敬,我愿意为老君披麻戴孝一年,在这一年内,不宴饮谈笑,不穿丝绸鲜亮,每日念斋筎素,为老君祈往生福。”
虞清雅跪在地上,言之凿凿,坠地有声,一派孝子贤孙模样。虞家的长辈们听着心里熨帖,然而落在一旁的太监眼中,就很扎眼了。太监在心里冷笑一声,拂袖说:“既然四娘子这样孝顺,执意为曾祖母守孝,那杂家回到皇宫后,必然要在皇后面前好好提一提四娘子的孝。”
太监的语气算不上好,这一番话出来后没人敢接。虞清嘉全程站在边缘看热闹,她看到虞清雅扑通一声跪下的时候挑了挑眉,等听到这些话,心中摇头轻笑。
虞清雅的心思也未免太浅了,她这样公开表态要为曾祖母守孝一年,固然为自己造出孝顺的名声,可是这些话落在太监耳中绝对不会舒服,等再让太监添油加醋地传达给皇后,那就更雪上加霜。虞清雅和颍川王的这桩婚事,恐怕要黄。毕竟皇家是什么身份,虞清雅非要孝顺地为曾祖母守孝,颍川王堂堂皇子,还能跟着等她一年吗?虞清嘉突然心中一动,虞老君死的这也太巧了,莫非,这就是虞清雅的目的?
虞清雅跪在地上,脸上神情贞烈至极,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句,转身就走了。李氏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糟心极了,她还想再挽回一二,连忙追着太监出去,想托太监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如果能将婚约延一延就更好了。
虞清嘉回头看看虞清雅大义凛然的表态,再想到虞老君疑点重重的死因,脊背不由窜起一阵凉意。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虞清雅就太可怕了,简直丧失身而为人的底线。
第108章 祖母
宫里内侍走后,李氏也急急忙忙追出去了,屋里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隔房的一个长辈看到虞清雅还跪在地上,让自己的丫鬟扶着虞清雅起来:“四娘先起来吧,老君在世的时候就常常赞你孝顺,现在看来,老君她果然没有白疼你。人死后七天生魂才会散去,你刚才说的话,你曾祖母肯定还能看到,她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虞清雅低头装作擦泪,由侍女扶着慢慢站起来,动作柔弱不堪,仿佛站都站不稳了。她本来正在作态,听到隔房长辈的话整个人愣了愣,霎时间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如果虞老君魂魄还没有散去,现在还飘荡在灵堂……
虞清雅光想着就吓出一身冷汗。
后面众人你一句我一嘴地夸虞清雅,无非都是夸虞清雅孝顺,虞老君有福。虞清雅勉力笑着,背后寒意直冒,仿佛真的有一个人跟在她背后,默默看着她。一个婶婶辈的人说道:“四娘孝顺是好事,但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能耽搁,你一心为老君守孝固然好,可是颍川王那里,恐怕是等不得的。”
虞清雅心想她就是要借此摆脱这门不吉利的婚事,她一副悲痛模样,大义凛然道:“孝乃人之本,儿孙能为长辈守孝是福气,在孝义面前,我们做晚辈的哪还能考虑个人?我对老君的孝心不可转移,若是皇后娘娘不满,大可寻其他闺秀,我别无二话,更不会后悔。”
隔房婶母感叹了一声,她们都对虞清雅此行赞不绝口,可是心里多少都另有想法。虞清雅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非要自己折腾,把皇家的婚事推掉,她自己拿乔不要紧,问题是她这样一说,其他娘子若是不跟着守,岂不是不孝?
一时间大家心思复杂,虞清雅不久之前就在这里亲手了结了虞老君的性命,现在站在熟悉的环境中,四周都挂着白幡,越发显得鬼影幢幢。虞清雅当着众人的面装孝顺,一边哭一边觉得背后发凉,她心里有鬼,不敢再继续装腔作势下去。她急忙想转话题,一转眼看到虞清嘉,连忙说:“六妹妹,你终于肯回来了。”
虞清嘉站在清净处,静默地、仔细地看虞清雅的神态动作,越看越笃定,虞清雅绝对不清白。听到虞清雅的话,虞清嘉从容不迫,道:“四姐,我一早就到了,只可惜你方才没看到我罢了,何来‘终于肯回来’一说?”
“还不是因为六妹和我们不一样。”虞清雅说,“我可没有六妹的好命,六妹不喜欢住家里,嫌弃家里规矩多,父亲便依了你的意搬到外面,宁愿抛下长辈也不舍得违了六妹的要求,六妹可不是好命么?老君临终前一直念叨了父亲和六妹,连续去催了几次,六妹妹都不曾回来在老君面前尽孝。我以为,六妹得父亲宠爱,不屑于和女眷打交道,不会回来了呢。”
虞清嘉心神微凛,她就知道绕不过这个话题。她跟着虞文竣住在外面当然一了百了,可是私下里一直有人指点他们不孝。虞清嘉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是却决不能让人将不孝的帽子扣在她头上。一旦坐实不孝,那男子仕途断绝,女子更是下半辈子都完了。
虞清嘉正起神色,说:“这些事情本来不该我这个女儿说,可是既然四姐质疑父亲,那我只能僭越多说几句。父亲借住朋友家是和老君通过气的,老君和父亲是亲祖孙,正因为亲近才无所顾忌,父亲搬出去的事老君也知道,至于为什么要搬,这是父亲和老君之间的事,我作为晚辈不敢置喙。再说,老君尚且没有说什么,也并不觉得父亲不孝,怎么四姐反倒有这么多话说,还指责父亲呢?”
虞清嘉轻描淡写将虞文竣和虞家闹掰的事定性成祖孙斗气,她作为女儿,当然只有听话的份,哪能管得着虞文竣和虞老君的事。最后,她话锋一转,突然反问起虞清雅的动机。虞老君是长辈,虞文竣身为父亲同样是长辈,而孝顺父母比孝顺祖父母更重要。虞清雅身为子女却质疑父亲,这可比虞清嘉没有在曾祖母面前守着严重多了。
虞清雅一滞,她内心里对虞文竣充满怨怼,总觉得自己是大房,虞文竣能继承他们大房的声名乃是占了大便宜,之后对她们母女不好,更是白眼狼中的白眼狼。虞清雅私心里并不把虞文竣当父亲,方才她害怕虞老君的鬼魂,急着将虞清嘉拖下水,一不小心把自己套住了。
虞清雅连忙补救说:“我自然不是对父亲有意见,既然六妹这样说,那想必也是愿意回来住的。现在老君去了,我们要给老君守孝,六妹妹也该搬回来了罢?”
虞清嘉暗暗皱眉,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才搬到外面,碍于“父母在无私财”的名义他们不能自己置产,只能借着借住朋友家的名义住在城郊,然而回来容易出去难,他们一旦妥协,再出去自己住就不可能了。
虞清嘉犹豫,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应下这个话头,然而守孝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她碍于辈分实在没办法反驳。虞清嘉正在思考如何转圜,堂外忽然传来“笃笃笃”的拐杖声。
“父母在,无私财,我还活着,四郎当然不能自己置办产业。”
虞清嘉听到声音惊讶地眼睛瞪大,连忙回头去看。其他人也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站起身,给来人让开路。
虞二媪住着拐杖,慢慢走入灵堂。她潜心礼佛,不问世事,虞家众人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现在忽然看到虞二媪出现,许多人都又惊又讶,连嘴都合不拢。
“二老夫人,您怎么……”
“托这些年的福,佛祖还不肯收我,我还能在这世上多讨嫌一会。”
说话的夫人尴尬:“老夫人,侄儿媳妇并不是这个意思。你老侍奉佛祖,身体健康,当然是我们全家的福。”
虞二媪不冷不淡地笑了一声,冷冰冰道:“不敢当。”虞二媪进来的只有她自己一人,屋里其他人见了连忙要上前扶她,都被虞二媪挥手挡开。她倚着拐杖,慢慢走到屏风前,看着里面的虞老君漠然地笑了一声:“真没想到,再见面时竟然是你躺着,我站着。你自作主张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逃不过生老病死,一抔黄土。”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