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眼静看眼前一只只小妖怪,未免太鲜艳了些,竟然没找到重样的颜色!
“调色盘们”没完成她的任务,颇有些心虚,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是不敢与她对视。
“你们等身上色儿褪了再出去晃荡。”锦瑟缓步往外头走去,模样颇为阴森森。
小调色盘们颤巍巍应道,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颇有怕乎乎。
天际泛亮,清晨的长街上来来往往也有了热闹的迹象,偶有叫货郎从街上路过,拐进了狭长的巷子,一路叫卖而去,声音悠长回荡巷口。
沈甫亭来了京都,没有住进葛府,而是就近寻了一家客栈住下,这事自然是瞒不过锦瑟。
说来也巧,她刚近客栈,便见沈甫亭从客栈里头走出来,径直往另一个方向去。
她脚下一顿,眼眸微转,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沈甫亭并没有去很远,而是去了长街上的茶馆静坐,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锦瑟远远见他进了茶馆便停了脚步,跟的太紧只会让他察觉。
这家茶馆不大,布置却极为雅致,分为上下两楼,楼上一面为竹林,风拂竹叶沙沙响,一面临街,可观众生万象。
沈甫亭坐定片刻,一位衣着简朴的老者上了楼,身后随行的仆从规矩极严,一看就是练家子出身,气场极足,却被完全不减老者周身威严,这是为官多年才能有的气势。
老者上了楼,径直往沈甫亭这处而来,“想必这位公子便是沈大夫罢,老夫乃是禀儿的祖父,此番来是特地答谢公子当初对禀儿的救命之恩。”
沈甫亭没有意外,起身迎道:“老先生不必言谢,在下也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
老者随手挥退了身后的侍卫,笑着坐下,似要和他促膝长谈,“谢是必然要谢的,沈公子不必客气,有什么想要的与老夫说来便可,老夫必然竭尽所能,绝不推辞。”
沈甫亭复而坐下,并未开口,而是伸手翻过了茶盏,这一处的茶盏古朴素雅,未见着色雕画,只余土色反倒显得质朴脱俗。
他提起一旁烧着的茶壶,倒了一杯茶,以手扶袖端在老者面前,言行尊敬,“先生请。”
茶盏里头的茶水清冽纯净,闻之心静舒缓,茶是好茶,人却不一定是好人。
老者端起茶盏微微一晃,闭目轻闻,却没有喝的意思,“画禀自幼性子跳脱单纯,从来不知防人,他结交了公子很是欢喜,时常在我面前提起,老夫也觉得以公子的医术想要进宫当御医,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话间一顿,缓缓睁开眼,忽而由欣赏转为质疑,“只是老夫有一疑问,听闻公子乃是从白山来的医者,可据老夫所知,白山那一处却没有姓沈的医家,不知公子所言的白山究竟在何处?”
沈甫亭面色不变,亦没有欺骗老者的意思,开口坦然回道:“先生明鉴,在下确实不是从白山而来,也并非真正的医者,欺骗令孙乃是无奈之举,在下接近葛兄确有所求。”
这种事老者见过太多,已然没了惊讶,这世道艰难,谁又不想要往上爬?
老者自然心领神会,却并没有指责,“不知公子所求为何?”
“在下自幼漂泊于世,为了保全性命误练邪功,如今克制己身根本无用,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尚缺一味药引压制,需得葛老成全。”这一番话七分真三分假,说明来意,掩去身份,可大体意思却未脱离半分。
老者并未开口追问他的身份,而是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公子所说的药引是何物?”
沈甫亭抬眼看向他,薄唇轻启,郑重回道:“先生的仁心,能制在下的‘病’。”
老者闻言一怔,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越显疑惑,“老夫的心?”
沈甫亭微微颔首,“先生不必担心,在下会等你百年归去之后再取心,绝不会伤你在世分毫。”
说到底便是等他死后再取心,老者活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自然也看空诸多,死后所有皆归身外之物,给他既然有益,又何必白白化作尘土,只是……
老者微微一顿,他既不是医者,却又有起死回生之术,他心中惊异,看向沈甫亭细细打量,他明明坐在眼前,却如脱离世外遥不可及一般,若说是人,倒更像高天之上的仙者,老者心中骤然大惊。
此人既然已来此等候,那么自己……
老者面色微变,心中却是不信,开口试探,“不知公子可否告知,老夫寿数还余几何?”
沈甫亭闻言静静看向他,眼中似含仙者怜悯,默然片刻才开口缓声道:“阴间地府有一本命薄,写着年岁生辰,生有时辰,死亦有时辰,全都是天命定数,先生所剩时间不多,还是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罢。”
老者面色不变,继续试探,“老夫要做的事情太多,唯恐时间用不及,还请公子言明一二……”
沈甫亭看他许久,薄唇微动,淡吐二字,“七日。”
老者闻言大震,而后神色一晃,“竖子无状,荒谬神棍之言也敢哄骗于人!”
沈甫亭闻言静坐不语,没有丝毫心虚,也没有开口解释,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老者至此其实已然信了七分,昨日柳家的老先生,明明已经气绝,此人去了一趟却又起死回生,这事旁人或许不信,他却不可能不信,因为是他派去探看的人亲眼所见。
只是时间太少了,少到他接受不了……
他有太多事务要处理,新帝要辅佐,群臣要安定,边疆要太平,还有家中几个小的,儿子已然战死沙场,他若再去了,葛家又有谁来顶?
桌案上的檀香点着,丝丝缕缕的烟气飘飘渺渺而上,随着竹林上清风渐消渐散,落得满室安静。
老者神情恍惚,起身离去。
沈甫亭却忽而开口,“老树将折会有新芽长出,先生已经做了您所能做的一切,不必再忧挂于心,在下虽然不是医者,却能答应先生一个请求,您想要什么,七日后辰时可与在下言明。”他话间诚恳,甚至不提任何约束条件,显然包括连改天命。
老者脚下一顿,片刻后默不作声离去。
沈甫亭伸手拿开檀香盖子,拿起木勺在里头轻匀,片刻后玉檀香味越发朦胧而起,满室静谧。
“一世的善人好寻,十世的善人难找,这个凡人接连十辈子都是大善之人,难怪会生了一颗玲珑心窍~”
沈甫亭手间微顿,放下了木勺,重新盖起檀香鼎盖,悠悠扬扬的烟气漫出精雕细刻的镂空花纹,缓缓溢出到了桌案上,漫过茶盏,飘飘渺渺。
锦瑟坐在房梁之上,悬空垂下的脚轻晃,绣花鞋上锈线精巧,鞋尖上的小铃铛轻晃,铃铃作响,清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