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涯也就不再多言,大步跟上。
没多久,一行人来到了南城门口。这里的确是有数千厢军役兵,在抓紧修缮城墙。许多的骡车与石料,正从南面涉河运来,一派忙碌热火朝天的景象。
王荀带着楚天涯登上了城门,往南面一指,说道:“楚兄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楚天涯放眼看了看,只见远处一片朦胧光景,似有低矮的山丘起伏,看不太真切。于是摇了摇头,“小弟不知。”
“那里,就是太原旧址——古城晋阳。这许多的石料,就是从那里拆运来的。”王荀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假使晋阳仍在,女真人又哪敢轻易南下,叩关犯境?”
“晋阳不就是太原的旧称么?古都晋阳……我想起来了!”楚天涯说道,“当年,晋阳曾是五代最后一个割据势力——北汉的国都。我朝太祖平定了南方之后,曾两伐晋阳,都是无功而返。后来,继位的太宗御驾亲征,历经血战、花费巨大的代价终于打下了晋阳平灭了北汉。此后,太宗下令,一把大火烧了虎据河东已逾千年的古城晋阳;后来又引来汾水、晋祠水,水淹城池。”
“是啊!……可惜了晋阳这座悠久古城与兵家必争之地,从此化为一片焦土废墟!”王荀遗憾的叹息道,“楚兄弟你看看现在这座太原城,是在晋阳被毁之后,另选城址新建起来的一座弹丸小城。非但是规模大小远不如古之晋阳,连城墙都是没有包砖的土墙。一但有战事……防御堪忧啊!”
“太宗既然毁了古都晋阳,却又重建太原城,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楚天涯冷笑不迭的道,“太原自古便是河东之根本,号称‘拊天下之背而扼其吭’,地理位置之重要一目了然。尤其是我朝如今这疆界状况,燕云尽在敌手,长城已失又无山险水隔,可谓是屏障全无。倘若北方胡狄铁骑南下,太原就是首当其冲的第一道防线,能为关中与东京开封府提供战略纵深并争取喘息之机。现在倒好,太原只是区区一座破敝的土城,守城的元帅还随时准备带兵逃跑。太原若失,女真这一路兵马就可长驱直入直捣中原……这不是天亡我大宋么?”
王荀双眉紧拧沉默无语,看着远处的晋阳旧址,左手紧紧的握着佩刀的刀柄,手指关节骨骨作响。
“我等武夫男儿,国难当头之际自当保家卫国效力疆场,马革裹尸还。”楚天涯继续道,“但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有价值。如果仅仅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名节而去送死,到头来仍是无法保全城池与百姓,其实也是一种无能与失败的表现!”
楚天涯的最后这句话,显然是刺中了王荀心中的痛处。他的脸色骤然一变,转头盯着楚天涯道,“楚兄弟这句话,当真是一针见血!——没错,我等并不怕死!金人若来,但有这一腔血、一颗头报效国家!但我担心的就是,哪怕我等不惜性命的死战一场,也仍是无法保全城池与百姓。到时仅只留下一己英烈之名,又有何用?”
“所以,我们不能只想着光凭血气之勇与女真人拼命,只求轰轰烈烈一死,却误了真正的大事。”楚天涯低声道,“非常时期,哪里还能将自己拘禁在寻常的理法教条之中?男人大丈夫,就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非逆天,无以改命!”
“非逆天,无以改命?……”王荀倒抽了一口凉气,惊诧的盯着楚天涯低声问道,“楚兄弟,你想干什么?”
“我要杀了童贯,夺其兵权!”
“你疯了!”王荀差点就失声大叫起来,脸色更是大变。
“刚刚王大哥还说了,女真人若来,无非是一腔血、一颗头报效国家。既然连死都不怕,怎么又怕杀人?”楚天涯脸色沉寂,咬牙低声道,“何况童贯不过是个祸国奸臣,眼下又正在卖国求荣,不久又将陷太原于绝境,数十万军民因他而罹难——这样的奸贼,如何杀不得?!”
“总之!……总之,这件事情干不得!”王禀连连吸着凉气,“楚兄弟,我爹说得没错,你当真是见识超群胆大包天,一点也不受理法之约束!怎么说,童贯也是上官元帅,弑他便是犯上,那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并于理法与世俗所不容!……再者,童贯向来待我王家父子不薄,他虽不仁,我等却不能不义!此举,万万不可!”
“王大哥的这番话,当真可笑!”楚天涯冷笑起来。
“哪里可笑了?”王荀还有点愠恼了,“男人大丈夫,知恩图报奉义守节,难道是错?”
“非但是可笑,还十分幼稚与可耻。”楚天涯毫不客气的说道,“诚然童贯待你们不薄,但你们父子明知道他在卖国求荣,并随时要带兵逃遁陷太原于绝境也坐视不理,只想着徒逞匹夫之勇,自己留下来与城池共存亡。如果是不知者,尚且无罪;但你们明明知道却还听之任之,这与童贯的帮凶有什么区别?原本,你们父子甘愿一死也不愿坏了与童贯之间的私交情义,这是你们的私事别人管不着。放着是寻常光景,这份义气也的确是令人敬佩。但,就为了你们的这份私义却要坏了国家与民族大义,还让整座城池与数十万百姓、乃至万里江山与中原更多的黎庶子民,为你们的私情私义去殉葬——王大哥,此等顾小义而失大义之事,岂非是既幼稚又可耻?”
“你……”王荀被楚天涯说得哑口无言,无奈的苦笑一声,“你真是口若悬河唇枪舌剑,我说不过你!——总之,我万万不会对童太师不利,我不可能下得去这手。这话你也千万不要去跟我父亲大人说,他可比我顽固百倍不止。若是将他激怒了,就是将你拿下法办,也不无可能!”
“这我自然知道。”楚天涯淡然的笑了一笑,“令尊王都统,极重情义。让他弑帅犯上,不如让他刎颈自戮。不过眼下,除了杀掉童贯,仿佛再也没有别的方法留下那几万胜捷军了——王大哥你说,如何是好?”
“你问我,我问谁?”王荀笑得都像是哭了,苦苦哀求道,“拜托你了楚兄弟,别再说这样的话吓我了好不好?你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胆子也太大了!”
“哎……”楚天涯长叹了一声,遗憾的直摇头,“原本以为王都统父子可堪依靠,原来你们也是守着私恩与愚忠,无计可施啊!……莫非,真要我这无名小卒,干出一番惊天的大事?”
“楚兄弟,你可别乱来啊!”王荀彻底被吓着了,“你若敢对童太师下手,家父都不会放过你!”
“说说而已,别当真嘛!”楚天涯笑逐颜开的道,“王大哥身为热血男儿,这么不经吓?”
“这等玩笑还是不要开的好。今天这话我就当没听到,也不会告知家父。但你休要再与别人提起!”王荀连连抹着冷汗,“不说了。你我还是分道巡视,监工筑城去吧!”
“好吧!”楚天涯轻松的微微一笑,心中却道:这就是千年的代沟与思维的差异。看来,短时间内我是无法扭转王家父子心目中根深蒂固的意念了;光靠唇枪舌剑来游说他们按我的想法来成事,好像也不太现实。好在我看人没有看左眼,王荀果然是有胆色又仗义,他听我说了这么多犯忌的话还能主动担保不出卖我,已是殊属不易。换着是别人,我都不敢轻易的提起今天这话题……不过有一个人,肯定对“杀童贯”这件事情,极感兴趣!
第28章 旁观者清
傍晚时分楚天涯与王荀一起回都统府交了差事,本待要正式拜师王禀,恰巧他不在府中,于是楚天涯便回家去。都统府的规矩要比广阳郡王府的严厉许多,禁止军汉随意出入,更不许夜不归宿扰民胡为。好在此前楚天涯已经在王禀那里讨了准令,因此把守府门的军士也没有为难楚天涯,放他自由出入。
楚天涯到家时何伯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昨日还有许多未吃完的佳肴美酒,老少二人饱餐了一顿总算收拾干净。稍后楚天涯便说要去往富兴客栈找萧玲珑。
何伯一听说这事就嘿嘿的怪笑,“对,少爷该去。打铁就得趁热!”
“何伯你想到哪里去了。”楚天涯笑道,“我是找她有正事?”
“孤男寡女的到了一起,还能有什么事?”何伯似开玩笑似当真的道,“放着终身大事这么重要的正事不办,少爷却要与那泼辣的郡主小娘子,闲扯一些什么呢?”
楚天涯想了一想,说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如果能说,少爷便说给老头子听一听。兴许,老头子能给少爷参详参详。”何伯说道,“当然,如果事关重大,少爷还是别对老头子说的好,就当我从没问过。”
楚天涯笑了一笑,说道:“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何伯待我如同亲生,我又怎会对你老人家有所隐瞒?事情,是这样的……”
楚天涯,便将预谋刺杀童贯、夺取兵权之事,对何伯说了。
何伯果然十分沉得住气,听完这番“惊天动地”的计划之后,就像是听了一段波澜不惊平淡无奇的评书,反应十分冷淡。他说道:“天底下想杀童贯的人,何止千万?少爷有这想法,倒是不奇怪。只不过,实施起来却未必容易。”
“表面看来,倒是容易。”楚天涯道,“我知道童贯身边守卫森严,他自己也身手不弱。但是,我现在已是王禀的亲随,要接近他并不困难。”
“单要取他性命,确实是容易。”何伯甚是不屑的冷笑了一声,说道,“就凭广阳郡王府的那几堵残垣断壁和一群土鸡瓦犬似的守卫,拦得住谁呢?难的是,杀了童贯,马上就会有张贯、李贯顶上他的空缺。这满天下的乱臣贼子,又岂是杀得尽的?——不过眼下就事论事,要杀童贯是不难。难的是,他一死,胜捷军必乱。军队若乱,大事不妙。兴许不等女真人打来,太原已经是一塌糊涂。所以,杀童一事,还是谨慎为妙。至少,也要解决了在杀掉童贯之后,如何安抚与接掌军队的事宜,才算可行。”
“我也是正是出于这一原因,才有所顾虑。”楚天涯皱眉道,“童贯带兵多年,眼下这支胜捷军又是他的亲勋,军中将校多是他的心腹。就连忠肝义胆一心报国的王禀,明知童贯是祸国奸臣,却连私下里都不肯对他有半点不敬。可见,童贯在胜捷军中的威望,已是无人可及。因此我担心童贯如果遇刺,便真会如何伯所说——军队失控,局面反而比童贯活着的时候更加不可收拾。”
“所以,还是要深思熟虑啊!”何伯赞许的点头微笑,“看来老头子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少爷心智聪慧思虑周全,定能处理好童贯的问题。老头子只有一条建议可说,那就是——童贯该死、可杀,但必须杀得理直气壮、顺天应人。可别徒逞一时之快,惹了一身麻烦不说还坏了大局。”
楚天涯苦笑,“我何尝不想解气又在理的弄死这丢丑卖国的阉竖?但说得容易,做起来可是真难哪!首先他大权在握,军中将校又都奉他为尊……看来要杀童贯,非但是个体力活,还得是个技术活啊!”
“嗬嗬,这话有意思。”何伯笑道,“没错,真要取他狗命,也就只是一顿杀鸡屠狗的力气活;但这‘技术活’可就只能靠少爷自行斟酌与操持了,老头子也是爱莫能助。”
楚天涯郁闷的拍了拍脑壳,“我得仔细想想……时间紧迫啊!我甚至都还没见过童贯!”
“不着急,慢慢来。”何伯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又闪烁出湛亮的精光来,饶有深意的道,“凭少爷的过人才智,肯定能想到办法。”
楚天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是隐隐泛寒,寻思道:他这分明是话中有话,仿佛是在暗指“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楚天涯。他在楚家呆了这么多年,可以说是看着楚天涯长大的,还能不解他么?……这个何伯,真是条人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