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车队向南迤逦而行,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前面的车停下不走了。陈演从车窗向外探出头去,一个家仆已经跑过来报告:“家主,前面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歹汉,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过去。”
心中焦急的陈演不顾家人的劝说,亲自从车中跑了出去,赶到前队去问个明白。
“老子才不管什么致仕阁老还是致仕尚书,上面交代了,前面住着大顺使者,严禁闲杂人等喧哗!”
刚赶到前队,陈演就看到一个粗鲁的大汉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拦住去路,他身后是一大群带着类似表情的地方官兵和衙役,而自己的长子满脸愤怒,试图与他们理论。
“回来,回来。”陈演把儿子和仆人们都招呼回来,对犹自愤恨不平的长子说道:“绕路走,绕路走,不要说了。”
“果然是个致仕的尚书,”那个大汉在远处笑道:“果然有见识。”
听到这个莽汉把父亲的官职说错了,陈演的长子又想反唇相讥,在京师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尤其还是来自一个这样卑微的底层军汉。
“走了,走了。”陈演拉住儿子,责备道:“不快些赶路却在这里吵架,你想让你娘在野外露宿不成?”
离开那些因为给大顺使者站岗而显得不可一世的明军兵丁后,陈演的长子回味着刚才的对话,问他父亲道:“父亲,什么大顺使者?顺王派来的人么?”
“是啊,是的。”陈演知道这是朝廷的机密,不过他并不打算对儿子隐瞒:“使者已经来了好些时日了,就是许将军,黄侯的弟子,保定府派人护送来的。皇上一直犹豫不定到底见还是不见,所以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城。在朝廷拿出个主意前,只好先委屈他住在城外了。”
“许克勤许将军?许将军真是胆色过人啊。”陈演的儿子大吃一惊,现在陈家私下里对李自成及其部下的称呼也悄悄变了,不过陈演的儿子也有一丝不屑:“许将军一贯胆大妄为,当年好像就是他刚愎自用、贪功冒进,又仗着师父宠爱毫无顾忌,以致有山东之败。”
“是啊,就是他们师徒反目,师傅把弟子逐出门墙还让他成了钦犯。”现在想起来,陈演很奇怪为什么当时镇东侯会帮着侯洵说话,对弟子却毫无爱护之意:“山东之事到底如何很难说,谁知道到底是许将军胆大妄为,仗着师父看不起同僚,还是同僚忌恨他,这都很难说的。要是错全在许将军,他怎么就一怒去投闯……哦,投顺了呢?”黄石南下的消息传出后,陈演隐隐觉得可能是黄石对许平有愧,所以不愿意去打他:“至于京师之变,那也是各为其主,称不上欺师灭祖,难道顺王要对付黄侯,许将军还能拦着不成?”
……
到底见不见大顺使者,明廷内部一直争执不下,朝臣们大多主张见,甚至还劝崇祯皇帝以接见外藩使节的礼仪来见许平。崇祯皇帝愤怒之余,反唇相讥若是许平不同意自认下邦、外藩,要求以平礼见君怎么办?不想朝臣们毫不以为皇帝是讥讽,竟然认真地答道那也不是不能考虑。
虽然朝臣的态度让崇祯皇帝伤透了心,不过他也不肯就此关闭和大顺的和谈之门,李自成派许平前来,足见大顺方面的和谈诚意。虽然崇祯皇帝估计,对方现在要求的条件多半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但如果正面战场上能够取得一些胜利,对方的态度也很可能软化。
所谓能战方能和,放弃代州逃回山西中部宁武所的周遇吉,虽然只抵挡了顺军前锋一天不到就被消灭了,不过崇祯皇帝认为这总是个好的开端。除了新军以外,毕竟晋军也出现了对顺军的自发抵抗,而不是如同之前那般闻风而降。崇祯皇帝希望晋军好好努力,打一两个漂亮仗,不需要一定取胜,只要能让顺军付出相当的代价,让李自成意识到大明的京师不是轻易可以觊觎的就好,这样就能给明廷争取到一些谈判的资本。
可之后晋军表现得更糟了,很快山西全境十几万晋军全都投降了。当初朝臣们信誓旦旦地说,顺军绝不敢走山西攻打直隶,理由就是“必不犯天下重兵处以入”,现在大明的重兵却统统变成了人家大顺的重兵。
不过崇祯皇帝仍然没有绝望,虽然山西那帮兵痞靠不住,但接下来挡在顺军兵锋前的可不是地方边兵,而是大明天子亲领的直隶地区,是京营、禁军,由大明天子最心腹的亲信臣子统帅,或是由朱明皇室有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系的皇亲国戚指挥。
比如,代帝出征的阁老李建泰,崇祯皇帝仍对他统帅的几万禁旅抱以厚望。由于是代帝出征,崇祯天子赐与李建泰前所未有的权威,“情真罪当,即以尚方从事”,将没有限制的生杀予夺大权下放到大学士李建泰手中。离京之日,崇祯皇帝亲自登上正阳门,送他名义上的替身——李建泰出征,而李大学士当时也痛哭流涕,发誓粉身碎骨以报。
顺军从西而来,李建泰却一路向南,带着大明禁旅在京畿之内烧杀抢掠,连续攻克了定兴等数座大明城池。一些大明地方部队对恣意抢劫杀人的大明禁旅发起抵抗,无一不被李建泰击溃。
夺取山西的李自成,亲率主力走北路,继续以大明主力为首要目标,直扑居庸关。同时派刘芳亮统帅偏师一万,循黄河北岸进攻以切断明廷南北交通要道,确保从南而来的援军和粮饷不能再通过漕运进入京师,以孤立北京。
得知顺军野战军突然出现在本以为非常安全的南方后,李建泰立刻统帅大明禁卫军北逃,和四川、河南的同行一样,大明天子的禁卫军不思与顺军作战,专门以消灭、杀害居住在中国领土上的中国百姓为目标。不过李建泰这次要加上一条,他带领的禁卫军还做出了歼灭京畿地方上保卫乡土的大明地方部队的事。
二月底,代替大明有限公司董事长——崇祯皇帝出征的大明有限公司常务董事兼副总经理——大学士李建泰,统帅着大明禁卫军抵达直隶地区的广宗县,知县李弘基得知禁卫军一路行来的所作所为,下令紧闭城门,亲自带领地方部队登城抵抗禁卫军。而李建泰也针锋相对地下令攻城,虽然没有胆子和刘芳亮的顺军野战部队交锋,但对消灭广宗县的大明地方部队还是蛮有把握。
在黄石的前世,广宗守官就是这个李弘基,这次他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李建泰的行径也和黄石所知的历史没啥区别,开战不到半个时辰,离京以来战无不胜的大明禁卫军就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击溃了广宗县军民的顽强抵抗,一举攻破广宗县南门。
李建泰满意地看到士气高昂的禁卫军像潮水般地杀入城中,本来悬挂在广宗县城楼上的明军红旗也被扯下,换上了大明禁卫军更加鲜艳的红旗。
火焰和浓烟从城内腾起,李建泰知道广宗县地方明军的垂死挣扎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大事已定,有一伙胆敢对抗大明禁旅的无知鼠辈即将被歼灭在这里。
禁卫军开始洗劫广宗城时,李建泰指挥标营忙着搬运县衙里的银粮仓储,就在禁卫军和标营士兵都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一个标营军官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督师大人,李弘基那狗官偷偷藏了一个银库,我们找到一个知情人。”
“快带来。”一听到银子,李建泰也是两眼发光。被带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岁上下,书生装束,李建泰和蔼地说道:“不要怕,从实说来,本部院重重有赏。”
“阁部受命南征逆闯,赐尚方剑、斗牛服,推毂目送,圣眷至渥。今贼从西南来,正宜迎敌一战,灭此朝食,上报国恩。奈何望风披靡,避贼北遯,陷城焚劫耶?”广宗县王佐总算见到了大学士李建泰,他急不可待地吐出了这段想了很久的话。
“哦……哦……哦?”李建泰愣了一会儿,才琢磨明白对方原来不知道什么私藏的银库,只是以谎言来见自己一面,他反问道:“你来见本部院就为了说这番话?你以为说了这番话,本部院就会调头向南,去与那刘芳亮一战?”
王佐被反问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年轻人只是呆呆地看着李建泰。
“你这狂徒是不是还幻想着,本部院会惭愧得汗流浃背,甚至痛哭流涕,把你奉为上宾?”李建泰一挥手让标营卫士把这个广宗人也拖下去杀头,不屑地评价道:“幼稚。”
(笔者按:笔者的一位朋友,就是笔名为黑岛人的作者说过一段话,大意为:从中国的历史上看,大节大义,往往托于市井百姓,而非特别善于舞文弄墨和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官僚士大夫。1644年发生在明朝北直隶的那场覆灭闹剧中,很少有人像广宗屠杀中殉难的王佐先生那样令人敬佩。)
第四十一节 召见
得知顺军已经逼近居庸关,守将唐通觉得凭借自己手下的兵马决计无法抵抗,对左右叹道:“外有战兵,内方敢坚壁。如此朝廷已经无兵,困守愁城终归是死路一条。”
见周围的部下们不少嘴唇都微微抖动,唐通抢在他们之前叫道:“吾非不知大明亡无日矣,然吾家世代将门……”虽然唐通很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为大明出死力一战:“此战凶多吉少,不,是有凶无吉,诸君如放不下家中老小,可自行离去。”
军心既散,唐通知道居庸关也坚守不了几天,便带着那些明知前途未卜仍愿意跟着他的亲信离开居庸关向京师进发:“国破家亡之际,战死在帝城门前,也不枉我唐家数百年将种了。”
唐通统帅着最后几千手下抵达京师后,傍晚便有太监赶到营中,大叫道:“有恩旨下!”
“听说大将离京出战的时候,皇上会兰台召见、会赐宴勉励,甚至亲自登城楼送行。”唐通连忙去迎接天使,心里想着:“这些殊荣从来都只是听说,可从来没有轮到过我家头上,也罢,总算是我家为朱家尽忠数百年,有始有终,虽然迟了些,但最后还是没有少了我家的这一份。”
现在支撑唐通为大明效力到底的,只有家族的荣誉而已。
“唐通忠以爱君……”圣旨上表示对唐通前来勤王很满意,崇祯皇帝为此非常欣喜,所以:“赏唐通白银三十两。”
“臣,叩谢天恩。”
接着又是一队人马鱼贯入营,为首之人锦衣玉带,乃是一个御马监太监,是崇祯皇帝派来的监军使者。
“末将拜见大使。”
大使后面的从人,捧着一个用黄稠包裹的锦盒,唐通怔怔地看着那个锦盒,知道这是赐给监军使者的信物:里面会有一张明明白白将自己姓名写在上面的圣旨,监军使者有权将其请出来,把自己当众杀头。
监军使者被手下安排去休息了,唐通仍站在接旨时摆下的香台前,刚才为迎接天使而点燃的香已经在寒风中熄灭了。
“某家世代为大明守卫边关,族中殉国者不可计数,”几个亲信来报告已经把朝廷使者安排妥当后,听到唐通突然出声道:“今日某意欲为天子尽忠,将一腔忠血播洒在帝城国门之前,可没有召见、没有赐宴……只有一封要杀我头的圣旨,还有这三十两银子。”唐通手一松,刚刚接下的那张赐银三十两的恩旨就飘落到地上。
“回居庸关!”轻飘飘的那张恩旨落地,唐通再也没有把它捡拾起来的意思,他大声喝道:“全军拔营,兼程返回居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