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之见,”余深河的鼻子发出嗤的一声:“大人是不是和闯王定下的这个誓言。”
许平微微皱眉:“怎么了?”
“敢问大人,是不是呢?”
“是的……”许平正要问那又怎么样时。
“大人!”余深河已经叫起来了:“闯王他目不识丁,把洛阳治理得一团糟,大人您怎么可以和他讨论如何取天下?”
“闯王妇人之仁,每到一处就开仓放粮,自己手里却没有多少储备,放粮完了也不收拢百姓,不把他们编组起来为军营劳作,若不是大将军勉力为他治理地方、收集人才,真不知道闯王他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周洞天又开口道:“话说回来,难道大人以前没有杀过无辜之人么?”
“当然不是,我手上有不少无辜人的血,就是到了闯营之后,我也杀过罪不该死的士人,就是因为闯军一贯逢士人就要杀,我放过第一批士人性命时,考虑的也不是他们无辜还是有罪,而是贪图他们的家财。”现在许平已经很少杀人了,上次捉住的归德知府如今还在大牢里关着:“所以我从来不敢自称是仁义之师,但过去犯过错,不意味以后不可以改,如果犯过错就一定要犯错到底,那我何必离开朝廷新军呢?”
“因为新军容不下我们,而闯营这边海阔天空,更不用说我们还得报仇雪恨。”周洞天、沈云冲他们投闯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作为亲许平派,新军中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这些辛苦学得一身本领,上过战场、立下过战功,以新军新秀自诩的年轻军官们没兴趣在教导队教一辈子书——就是死也要痛痛快快地死,何况富贵险中求。当时决议离开新军时,沈云冲说过这样的话。
“自古婆婆妈妈的就成不了大事,”余深河说话变得越来越不客气:“大人,自古就是慈不掌兵,大人您现在身份地位不同了,可不能和从前那样松懈了。”
“并不是说古人说的就一定对,我觉得仁不掌兵这话就不一定对。”
“那为什么能流传千年?”
“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大刀、长矛、弓箭还延续了几千年,而我们现在都用大炮火枪了,古人以前不会用马镫的时候也不短啊。有的时候错的东西就要改,古人用他们可能是不知道有更好的,或许是时机不到。”许平摇头道:“这是我许平一手拉起来的军队,和古人相比差距够大的了,也没见你们有什么不满。”
“就算不和古人比,那黄侯总是个例子吧,大人您不是最敬仰黄侯么?”周洞天举出在教导队学习时,前辈给讲过的军法案例,最典型的当然莫过于宗教观宋建军和独孤求的那个案例,教导队的新学员经常私下讨论这个案子:“黄侯显然也是同意慈不掌兵的。”
“如果我相信侯爷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的话,”许平伸出手臂指着他们现在身处的大营:“我就不会坐在这个帐里。”许平又摸摸自己头上的毡帽:“不会带这顶帽子。”最后还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军服:“也不会穿这身衣服。”
周洞天和余深河见许平如此顽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离开许平的营帐后,余深河埋怨道:“说好了要好好劝劝大人的,怎么你突然不说话了?”
“你不也是不说了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难道我不是和你一样大么?大人不懂怎么去当一个诸侯,难道我就应该懂得么?”
余深河叫道:“你可是金求德教出来的。”
“不错,我们参谋是都去参谋司上过课,但金求德可没教过怎么辅佐诸侯,”周洞天不满地嘟哝着:“就是他,我看也没把黄侯辅佐得怎么样。”
“那怎么办?”
“刚才我不说话,还有一个考虑。”周洞天解释道:“虽然我们想诸侯就应该杀伐果断,不过要说成大事的人其实是千奇百怪的,不过他们的手下的大将到都差不多。我仔细想想,和我们参谋的工作差不多——无论如何反对长官的决定,但只要长官下定决心,我就一定要变成切实可行的命令。”
余深河没吭声,周洞天继续道:“诸侯这个位置太高了、太难了,大人比我们二人强很多,肯定会比我们做得好的,我们其实不也是在瞎想么?所以我们不要再管大人如何去做了,我们要辅佐好大人,让他的决心一定能够被执行。”
……
山东,
杨致远和贺宝刀现在分成两军攻击季退思,后者在新军如此庞大的集团攻击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早就是狼狈不堪。期间季退思几次通过钟龟年向许平求救,但是连近卫营都还没有完全整顿好的许平,当然没有任何力量派来山东与数万新军交战,所以干脆让钟龟年劝季退思来河南与自己合流。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季退思非常不愿意离开山东,两年前若是许平接纳他的话,凭借着手下的数万儿郎,季退思就算不能和许平、孙可望还有李定国他们平起平坐,至少也能混一个罗汝才和李自成之间的那种合伙人关系,说不定还是最大的一股。
但现在许平三败新军,李自成三败秦军,闯营的声势远远不是两年前刚出商洛山的时候了,那时季退思的军队还比闯营强,现在则差了十万八千里。最近一年来贺宝刀一直窝在山东不走,季退思没有任何办法在营级甚至更小一些规模的战斗中取胜,常年打游击而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让东江军的装备、斗志严重受损。现在若是被新军赶去河南,不少山东籍的部下就会逃离军队,而季退思不要说和李自成平起平坐,就是许平都做不到,甚至许平手下的一些将领实际地位都会在他之上。
因此季退思只能硬着头皮和贺宝刀、杨致远蘑菇下去,希望新军突然又被朝廷派去攻打河南,或是闯营攻入直隶明廷召回新军,继续给东江军喘息和保住山东根据地的机会。
“季退思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在军营里,黄希文奉命给杨致远帐下的诸位指挥官们做简报:“比起半个月前,东江x贼的人数少了一半……”黄希文突然收口,向杨致远抱拳道:“大帅恕罪。”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早对东江这个字眼没感觉了。”杨致远让黄希文接着说:“这个词你没用错,就是东江x贼,继续。”
“季寇撑不了很久了,下个月之前他肯定得鼠窜向河南,”黄希文脸上颇有得色,虽然不知道贺宝刀的那一路如何,这几个月在山东围剿东江军对新军帮助很大,大批的士兵们通过这种轻松的战斗消除了对战场的恐惧,而且从来都是胜利、不停地追击,对官兵的士气都是很大的鼓舞,更通过实战、行军暴露出很多训练时难以察觉的问题:“我们两路新军稍作整顿,就可以酌情攻入河南,给开封和贾帅解围了。”
“开封那里你怎么看?”新军一直很关注河南战局,由于东江军不堪一击,所以军事会议上常常讨论河南军务的时间比讨论山东战局的时间还要长,具体作战时指挥官、参谋和军官们也会互相探讨:若对手不是东江军而是许平的闯军,又该如何应对。
“因为在山东擅自修改军规招来大祸,许平现在倒是不强出头了。”现在新军中的将门子弟对许平在山东战前擅自修改推演的事情一提再提,几乎把这件事称为新军会在山东败北的唯一原因,而且每次说起时这些人都是一脸的愤然,觉得是用新军的血让许平锻炼:“在河南战场上,许平从未表现出优柔寡断,命令冷酷而且正确。但不在战场上的时候,许平表现得极为不称职,他的妇人之仁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营帐内新军军官们纷纷发出嘲笑声,只听黄希文说道:“不管许平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给开封粮食在军事上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本来开封是我们急他不急。我们在开封的新军兄弟朝不保夕,我们就会心急如焚,就会在准备不足的时候去给开封解围,就会给许平机会。而现在,完全不同了。”
在军事会议上黄希文总是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严肃神情,但说倒此处有一丝冷笑浮上来:“迄今为止开封已经和徐许平交换了一万人,不但城内完全免除了饥荒的威胁,而且城中各军都有了储粮,河南巡抚衙门的粮仓也装满了一小半。”虽然大量百姓出城无疑会对守军的忠诚构成影响,但黄希文认为暂时不会是问题:“只有城中有六七万人被交换出城后,守军才会变得可虑,但这么多人交换出去之前,开封撑上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许平口口声声说是要继承蒲帅的遗志才换粮,但毫无疑问根本原因是来自他的妇人之仁,就算蒲帅的粮食换完了,只要城内威胁要吃人,许平还会挤出粮食交换下去的,而城外这些百姓他越是善待,将来就越无法快刀斩乱麻停止交换粮食。以前,开封是我们不停流血的伤口,现在,这个伤口是许平的了,开封正在消耗许平的物资、牵制他的军队。”
“就让开封这样把许平拖下去吧,直到我们准备得更充足些,”黄希文结束了他的发言:“慈不掌兵,许平的妇人之仁,会是他致命的弱点。”
帐内一片低低的喝彩和赞同之声,坐在中正位置上的杨致远微笑着想地图前的黄希文点点头。
这时有卫兵在营门外大声通报:“参谋司急令到!”
“喊进来。”杨致远一声令下,便有一个使者装束的人撩门而入。
见到来人后,帐内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黄希文失声叫道:“父亲。”
镇东侯微笑着和部下们一一打招呼,攀谈许久后还和他们一起用晚饭,此趟出京镇东侯不但行贿还用了替身,对此部下指挥官也是心中有数。
晚上镇东侯在杨致远营中和他单独谈话时,黄希文一直在边上伺候,很晚的时候镇东侯坚持让儿子先去睡。
黄希文走后帐内只剩下两个人,杨致远肃然坐直,看着镇东侯脸上的微笑统统消失不见。
“杨兄弟,我不想和许平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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