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川今年就会发生大饥荒。”
“本来就是川军做的孽,为什么反倒要我们闯军背上这个包袱?”孙可望不以为然地说道:“川南的杨展不是没有搞大屠杀么?正好让饥民去他那里过冬,顺便也消耗他的军粮。”
许平长叹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孙可望瞥了他一眼,道:“闯王就是心肠太软了,我不反对救助饥民,不然我也不会建什么童子营,但凡事都得量力而行。”
“只要粮食还能从河南运到四川……”
孙可望哈哈笑起来,将许平的话打断:“我真希望左良玉发威一次,截断河南与四川的联系,这样高将军就不得不考虑回河南,或是干脆南下云南了。”
三月底,西线的战报传来,秦军不出意料地第三次惨败于闯军之手,孙传庭逃回潼关后上书崇祯天子,承认闯军的现况和他的预料有所偏差,因此需要一年的时间来练兵,然后就可以完成他“三月平贼”的大业。崇祯对此予以鼓励,让户部设法挤出钱粮供应陕西,同时对尚在明廷统治下的百姓加征赋税,以应付越来越大的开支。
“一年来,秦军已经三次惨败于我军之手,这次的损失尤其惨重,宿将强兵虚掷一空。”许平手上有一份闯军自己的捷报,上面缴获、俘虏的数字都极为惊人,即使秦军从不曾有过前两次大败,也无法在遭到这样的损失后仍安然无恙:“如果孙总督没有一个能变出兵马的聚宝盆的话,我想十年之内秦军是不可能恢复元气了。”
“秦军的世袭将门已经不存在了,孙传庭已经启用白广恩等人为秦军将领,并直接把白广恩提拔为总兵,甚至为他向天子请尚方宝剑。”周洞天手里拿着的是明廷的陕西塘报。孙传庭正大批启用像白广恩这样的义军降将,足以说明秦军再无可用之人:“天啊,用他们做秦军将领,那还能指望秦军的士气吗?他们还有与我军一战的勇气吗?”
“此战过后,秦军的千总、把总已经损失殆尽,这比死几个总兵更可怕。”余深河已经丧失了继续讨论秦军的兴趣,懒得再去看其它的相关报告:“除非秦军按照新军模式重建,否则就如大人所说,需要十年时间才能让新一代的将门子弟长大,他们是很难恢复元气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朝廷不可能让新军渗透到秦军中,如果西北军也统统换上教导队训练出来的官兵,那对朝廷来说远比我军更可怕。”许平把这些军情扔在一边,说起他最关心的话题:“新军到底怎么样了?”
“镇东侯一直要求扩编新军,秦军第三次惨败的消息传入京师后,天子和内阁终于撑不住了,他们已经同意新军扩编为十五个营,每营四千人。不算开封的山岚营,现在京师和山东的新军大约有三万五千人,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估计他们很快就会再次尝试来给开封解围。”
……
“给开封解围是大错特错!”
京师,新军参谋部内,金求德发出一声大吼。他拍案叫道:“开封就好像锦州,每次我们好不容易积蓄起一点点力量,就要扔到这个无底洞里面去。我们不能再给开封解围,至少在我们彻底解决山东问题前绝不能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这是朝廷的严令,朝廷打算让杨文岳的直隶军和我们并肩作战,一起去开封和许平打。开封是京师的屏障,也是山东的屏障。”
“我宁可不要杨文岳去,就算闯军能拿下开封又能怎么样?如果他们渡河攻入直隶,那我们就迎头痛击;如果他们南下湖广,我们再去收复开封时只需要面对一部分闯军;唯一要担心的是闯军移师东进山东,切断运河漕运。但第一我们还有海运;第二,切断漕运从军事上说没有任何损害,只是损害了朝中阁老们的孝敬;第三,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尽快收拾季退思,把呆在运河上的四个营释放出来。”
金求德咆哮一番后,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黄石:“大人,开封那里许平已经经营了一年多,堡垒密布,守得是固若金汤,除非我们有绝对的优势,否则最好不要在开封附近和他打。”
“开封是中原最大、最繁华的城市,除了京师、南京以外,没有几座城市能比得上它,中原半数的官宦人家现在都逃进了开封,还带着他们所有的积蓄。如果闯军得到了开封,那他们就能从开封抄到数百万两白银,闯军会因此壮大很多的。”说话的人是杨致远,今天他也抱病前来参加新军的军事会议。
“那又怎么样?只是一次性的钱财。”
“朝廷一年的税收是两千万两,可是要用来养秦军、养楚军、养江北军、养鲁军,我们新军能得到不过一年上百万两而已;而闯军如果得到这么一大笔钱,他们可不会漂没,也不会克扣军饷的。我们必须设法和许平决战,趁我们新军还比他强大得多的时候。”杨致远向黄石进言道:“大人,卑职越来越担心新军有一天会被闯军压下去。”
“但立刻进攻开封,我们的军力绝不占优势。”
“我同意先打山东,但我反对拖得太久。”杨致远沉吟着说道:“最好不要拖到七月。虽然许平莫名其妙的供应开封粮食让开封没有立刻陷落,但我很怀疑开封能不能坚持到七月。如果闯军得到了开封的财富,又得到了今岁河南的收获的粮食,那就未必是四、五万新军能够对付的了。”
新军参谋部内陷入长时间的沉寂。
金求德再次向黄石说道:“大人,我们再做一次努力,想办法让朝廷同意由您带兵,然后立刻出兵山东,争取五月结果了季退思,六月移师河南与许平决战。”
第十三节 前路
“或许孙督师可以为我们分担一些压力。”有参谋提出建议,因为孙传庭一口咬定他一定能做到三月平贼——虽然不是现在而是练兵一年之后,但崇祯天子仍然非常欣赏这种勇气,提升他为督师,表示对孙传庭的无限信任和鼓励。
“孙督师表示很希望能够把杨总督派给他去做助力,”新军的参谋提出的建议是:不妨支持朝廷中的这种主张,让杨文岳带着河北军去与孙传庭合流,这样闯营西面的军事压力就会剧增,这样对开封继续坚持下去是有利的,对新军也有很大好处:第一,西面军事压力的增加会让新军在东面有更多的行动自由;第二,不需要一天到晚继续面对出兵的催促,朝廷的注意力会更多地集中到潼关一线去。
金求德赞同这个意见,在他看来河北军留下对新军也是毫无帮助,还不如到西面去说不定还能起点策应作用,目前朝廷还打算催促楚军北上给开封解围,左良玉表示七月前难以行动。金求德认为楚军不太敢自己去,如果七月真的是自行前往开封,那左良玉多半会逃跑,就是不跑也不过是送菜给许平,不过若是新军能够主动配合楚军的这次攻势,那么几十万楚军还是能分担不少闯军的注意力。所以他极力劝说镇东侯支持孙传庭的意见,把各路兵马调去潼关从西面夹击开封,这样朝廷的注意力至少不会总集中在东线上。
“我们趁机攻打山东吧,侯爷。”金求德已经拟定好了扫荡东江军的初步计划,之前他一直担心甚至可能等不到新军出兵开封就已经陷落,让许平能够有余力去支援季退思干扰新军行动:“许平莫名其妙地供应粮食给开封,这样山岚营就能长期坚持下去。单纯的游击不可怕,单纯的正面交战也不过是一决雌雄而已,可如果正面交战和游击结合起来那就很让人头疼了,我们不能给季退思和许平在山东合流的机会。”
镇东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在在座的所有人里,只有他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这样是把明廷往死路上推。在镇东侯的印象里,孙传庭会这次大败后练兵一年,然后再次出关攻打李自成,下次除了秦军外,崇祯天子还会让杨文岳的河北军去协助他,甚至从晋军、鲁军、川军中抽调精锐以及汴军的残余,统统派遣给孙传庭以支持他的“三月平贼”行动。北方七省联军二十万人,是明廷最后的家底和崇祯天子手里最后的赌本,先是孙传庭一路杀良冒功,大肆吹嘘形势大好;然后是忘记仔细安排粮草运输导致出现绝粮自行溃散的风险;再后是核心精锐和标营还没见到李自成主力就被闯军偏师击败;在这最危急的时刻,孙传庭抢在手下各省总兵前和杨文岳抛弃督师印信、旗帜临阵脱逃窜回潼关。北方七省明军还有数十万从北方征发来的民夫被李自成一网打尽,著名的开封功臣、射瞎李自成一只眼的河南总兵陈永福,就是因为孙督师弃军潜逃而崩溃炸营,在一片混乱中这位宿将一箭未发就于乱军中被李自成生擒活捉。
不错,孙传庭确实是在潼关为崇祯天子尽忠了,不过前面的战绩不提,以几万人守卫潼关,然后被远道而来的、人数比自己还要少的敌军一天就击溃本方并攻下了潼关……这防御部署得未免也太……除了哥舒翰,镇东侯还真记不得什么正面短期靠正面强攻拿下潼关的例子。
镇东侯很清楚:如果支持孙传庭推迟到一年后开展的三月平贼行动,那么就是在明朝的死亡判决通知书上签下了名字。北方还可以用来防守的兵力,会被集中到潼关用于进攻,而这些兵力被李自成歼灭后,明廷在北方的统治事实上已经结束——北方已经没有可以用来保卫各大城市的力量。
而如果反对这个计划的话,镇东侯知道自己是有这个影响力的,那未来的军事走向就会变得与他记忆中的迥人不同。因为有了许平而如虎添翼的李自成,会更加自如地纵横在中原大地上,但是无论向西还是向北,陕西和山西都仍有固守城市的力量和信心,北方的军事实力不会被彻底摧毁,新军可能够迫使闯军无法集中兵力进行长时间的征服作战。只要不能如镇东侯所在的历史中那般,李自成通过几场决战一劳永逸地毁灭北方明军,那么陷于四战之地的闯营,还是可能被被限制于河南一地的,四面八方的战略围攻形势让闯营不能接受任何战败,一次大的失败就意味着根据地崩溃,军队遭到难以恢复的损失。
镇东侯的历史上李自成没有遇到挫败,但这里不同,即使有许平帮助他,闯营也很难永远不打败仗。只要镇东侯全力反对孙传庭的计划,只要北方明军坚定不移地防守让闯军需要花时间和资源去攻取,只要明廷仍将资源拨给新军,让它能一次次重建,那即使失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是新军负责进攻,那即使取胜闯营也会得不偿失,河南的资源迟早被耗尽。只要镇东侯利用他的历史知识,帮助明廷纠正失误,那相对闯营明廷仍然具有绝对的战略优势。
“好吧,”镇东侯点点头:“孙督师久经战阵……虽然以往是对一些流民,但终归是见过沙场的人物,我相信这次的小挫会让他更谨慎稳重……最最不济,潼关仍然是天下雄关,自古欲取潼关,只有走晋地抄起后,正面强攻是不可能有胜算的,所以算孙督师孟浪些,也是立于不败之地。”镇东侯向部下们保证:“我明日会面见天子,全力支持孙督师东西夹攻、三月平贼的计划。”
离开新军参谋司,镇东侯坐上自己的马车返回京城。现在环绕在京城外的军队,除了京营和新军外,还有刚刚从战场上退回来的河北军,这些士兵中有眼尖的注意到了镇东侯的车驾马队,高呼着同伴一起向这队人马涌来。
听到外面传来的欢呼声后,镇东侯伸手将卷起的车帘轻轻放下,这么多年来,对百姓和士兵们的拥戴之情他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每一个人都把镇东侯视为岳王第二,大明的擎天之柱、定海神针,即使是对他功勋名望身怀疑虑的阁臣们,只要听到是镇东侯的言论,就会认真对待——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大家都对镇东侯的忠心没有丝毫的怀疑,即使是当今天子,也曾私下对镇东侯表示歉意,并道出他的苦衷:并非怀疑镇东侯本人的忠诚,而是担心他手下有人假借他的旗号行事,以致君臣之谊不保。
车窗外的衷心祝福声仍滚滚而来,明天,向朝廷肯定孙传庭的计划后,镇东侯估计自己的肯定说不定也会传到军中,不,不是说不定,朝廷一定会用自己的肯定言论来鼓舞军心。
“黄候福禄安康!”
“黄候子孙满堂!”
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已经很多年了,镇东侯没有听到过新鲜的贺词,不过百姓和底层的士兵们,仍会一如既往地祝福于他。两侧这些向镇东侯车驾呼喊的河北军士兵,在接受军饷和装备后,会被抽调精锐由杨文岳带领前去协同孙传庭作战。很多人将再没有机会踏上故乡的土地,再没有机会和家人重逢。
镇东侯心里同样想到了这些,大概是从二十年前开始吧,他开始感觉预知历史不再是一种天赐的礼物,而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诅咒。
“许平,”镇东侯忍不住想起了这个他从来没有机会见上一面的年轻人,现在镇东侯对这个人已经很了解了,当镇东侯看到许平在山东的经历时,他想起了自己去辽阳做细作的时候:“不过我不需要人用刀逼着;”当镇东侯搞到许平和贺宝刀大概的交谈内容后,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到皇太极时的场面:“不过我绝不会喊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至于许平对条例大刀阔斧的改革,从新军到闯军,镇东侯记得自己初上长生岛时对明军封建惯例的态度:“既然不对,那还等什么?”以前镇东侯认为许平虽然有和自己类似的怜悯之心,但却没有自己的野心:“大丈夫不耻于胯下之辱,而耻辱不能名扬天下。”直到河南搞出归德新政:“孙可望那个家伙绝对没有这般见识,肯定是许平这个意外带来的变化。”还有对开封的粮食政策,让镇东侯感觉许平并非没有类似自己这般的野心,把中国变得更好的野心,而是没有受到自己这种诅咒,因为不能预知历史而可以不必昧着良心去做一些事:“若不是我身上有着这样的诅咒,我看到山东的事情后也绝不会再与这个黑暗的明廷同流合污。”
车窗外河北兵的祝愿声还在传来,而镇东侯的心思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明日要对皇上和阁老说的话他已经拟好腹稿,一定能说服朝廷尽快集合北方全部精锐,以及明廷最后的人力、财力资源,把它们交在孙传庭手中,投入几乎必败的河南战场。
“咒诅,我现在已经快甘之如饴了。”镇东侯不禁又想起了归德新政,他猜背后多半有夏完淳的影子,当然他没有把这个猜测透露过给任何人:“我带来的政治思想引发的改革,得到了我带来的军队的刺刀的保护……然后与我作对。”让自己带来的新思想深入人心,让自己带来的军事体制生根发芽,统统成为中国的一部分而不是昙花一现,这正是穿越者的理想,不过现在最符合穿越者利益的举动确实设法毁灭自己的理想:“虽然你们在与我作对,不过我可不想与你们作对啊,至少,不想把你们赶尽杀绝。”
……
开封正第三次大规模用人换粮食。
“城内数十万,上百万人,虽然每次几千人看起来能换不少粮食,但实际仍是杯水车薪,开封府也不愿意交换太多,只要能够城内食用、不发生大规模恐慌就好,不然今天他们换得越多,将来他们的罪过就越大。”许平对刚刚从西线赶回来的李自成介绍起目前的形势,开封城虽然同意交换,但官府的邸报上对此视若无睹:“河南巡抚衙门仍保有幻想,指望有朝一日朝廷能给开封解围,他们仍想把这一切尽可能遮掩过去,或者说是小小的、不得已的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