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和亲 第62章
于是他服下一种名为玉曼萝的西域草药,它是西凉太监经常服用的灭情药,服用了它,不用去势也能压制欲望。
但它有毒,服药久了会变得不可逆转,终将不育。
萨哈没有任何疑虑,直接喝下那异常苦涩的汤药。自那以后,在汤药药性的压制下,他再也不会在伺候殿下沐浴更衣时,起什么不该有的反应了。
如今,他和太监没什么差别,可是他依然爱着殿下。
“你到底想说什么?”炎等了半晌,等到的却是萨哈的哑口无言。
“卑职……无话可说。”萨哈低头道。他没资格说爱着殿下,在做了那么多背叛殿下的事情后,他若承认了爱意,又背叛了君上……
对于君上是否爱着殿下,萨哈一直都不太确定。直到看到君上只身出现在斗兽场上,在明知有刺客在的情况下……君上从没有那样鲁莽过。或者说因为殿下有危险,君上早就没有了谋略计策,完全凭着感觉行事了。
一旦明白过来,他就更没有办法背叛君上,去对亲王说这个“爱”字了。
“你没话说,但我有话要问你。”炎从琴台边起身,走到萨哈跟前。萨哈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殿下,您请问吧。”
“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你告诉我的每一件有关西凉的事情;你与我共赴沙场杀敌;你对我的百般照顾,还有你对我发的那些忠心耿耿的誓言,可都是乌斯曼的授意?”
萨哈浑身像点了穴似的僵硬,然后慢慢地晃了晃,又一个重重叩首:“是……”
这一声沙哑的“是”透过那并不怎么隔音的镂空门扉,传递到站在走廊里的乌斯曼的耳里。
他站在那儿,眉心微皱,济纳雅莉和雅尔塔也站在那儿,仿若未闻般面无表情的垂手站着。
他们身后站满一走廊的人,都抬着大大小小的宝箱,所有人都没有发生丁点声响,当然也有可能是铺在廊上的地毯太厚,吸去了那些脚步声。
“咚……”炎重新回到琴台旁,轻轻弹着染着点点血红,宛若杜鹃泣血般的古琴,阵阵琴声几乎将他的自言自语湮灭,但还是传到乌斯曼的耳里,也传到了萨哈的耳里。
“士为知己者死。我曾经的那些朋友都已经不在了,如今单单留下的那个,却偏偏不是我的朋友。”炎苦涩一笑,双眸微湿,“萨哈,我不会原谅你,但也不会杀了你,毕竟上当的人是我,负罪的人也永远是我。”
“殿下!”萨哈往前膝行了几步,声泪俱下道,“求您了,让我回到您身边吧,就当是恕罪,让我只为您一人……”
炎弹着琴,铿锵的琴声里皆是拒绝之意。
“殿下!”萨哈终忍不住说道,“我喜欢您。”
琴声戛然而止,炎弯起似蹙非蹙的眉头:“我与你言尽于此,退下吧。”
显然对萨哈说的话,炎根本不再相信。
“殿……”
房门嘎吱一声开启,乌斯曼就立在门外,炎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继续抚琴道:“你既然来了,就把人领走吧。”
“君上?”萨哈太专情于炎了,完全没意识到门外站着人,倒是炎一早就察觉到乌斯曼来了。而且来的还不止一人。
“打扰了。”乌斯曼对炎微微一笑道,“时间不早了,炎炎早点歇着吧。”
炎笑了笑,兀自弹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调的曲子。
乌斯曼的侍卫带着萨哈走了,那些人马原样返回,炎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离去,忽地一拳砸在廊柱上。
曾经以为自己有着许多的朋友,更有着像萨哈那样懂得自己的肝胆兄弟,原来不过是乌斯曼造出来的梦境罢了。
炎原以为自己会对乌斯曼大发雷霆,将他彻头彻尾地臭骂一顿,但他心里有的只是痛。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是痛失去了一位挚友,还是痛原来乌斯曼一直都这么坏。
世人都说人间之情不过悲欢离合,但为何到他淳于炎这,就只有一个“离”字。
爹爹为父皇离宫而去,父皇为爹爹离位而去,皇兄为景霆瑞离他而去……两位孪生弟弟也离宫远去,他的朋友们更是……为何他年纪不大却已经饱尝“离之苦”。
蓦然回首,身边竟空无一人了。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炎望着乌斯曼远去的方向,哑声问道,“你可懂……我的痛?”
第67章 剖心
明月西斜, 夜深露重, 大队人马在嶙峋怪石间蜿蜒前行, 粗粝的砂石地让众人的步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声响了。
萨哈身上既无枷锁镣铐, 也无其他负担。他紧跟在乌斯曼的坐骑后走着,却走的是弯腰驼背, 步态踉跄。
萨哈的身后跟着济纳雅莉, 她高坐在骆驼之上, 看着萨哈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感慨万千。
他们几乎是同时来到君上的身边, 为君上效力。不同的是萨哈在暗,是那见不得光的细作,而她在明,是一呼百应的西凉女将。
不是她的本事比萨哈强多少, 而是任务所需,当时的永和亲王只有十五岁,而且还是一位门不停宾,负气仗义的主儿, 根本不似那些锦衣玉食、贪图享乐的王亲贵胄。
以女子美色去亲近他, 显然是“此路不通”。
唯有萨哈这样惯于隐藏自己内心,善于伪装演戏的人才能够接近亲王, 取得他的信任,更甚至做他的腹心之友。
在这一点上, 萨哈做得是兵无血刃,马到功成。
所以当亲王知道自己根本是谬托知己,铸下大错,那种错愕和伤害也是极致的。
济纳雅莉可以理解亲王的扼腕悲愤,可是无法理解为何萨哈还要背叛君上?
君上对于他岂止是救命之恩,更有再造之德,他哪怕是喜欢上了永和亲王,也断不可将心里的念头说出来呀。
喜欢上君上喜欢的人,他是不想活了吗?
济纳雅莉原以为君上在离开天鹅宫后,会立刻下令处死萨哈,但君上什么都没做,连“拿下”二字都没说,就这么带着萨哈打道回府。
可这气氛……济纳雅莉是大气都不敢出,仿若只身陷在千军万马的敌营而无计可施。
这原本是欢欢喜喜地去求婚,先不论亲王会否答应,但君上确实是满目喜悦,心存期待而去,可如今……君上那不喜不怨,不悲不叹的样子着实叫她心乱如麻,忧愁不已。
济纳雅莉都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走回来的,待回到宫中,她遣散队伍,君上回到书房静坐,萨哈亦步亦趋地跟着,最后跪倒在书案前,这一主一仆皆是一言不发。
济纳雅莉给君上端上一只精巧的碳炉,上面搁着一只长方形的锡雕酒壶,米酒刚烧热,香气正慢悠悠地从那尖细的壶嘴里喷出,把那白玉案面都给打湿了。
很快,一只黄玉酒杯轻搁在壶嘴下,将那灼热的氤氲接个满怀。
济纳雅莉无声退下,并关上了御书房的门。
乌斯曼一手持着酒壶,独自斟酒,半杯热酒下腹,那苍白的指尖上才有了丁点儿的血色。
“君上,”萨哈就像等着这一刻似的,磕头道,“罪臣该死,罪臣无颜面对您……”
“在本王乔装为西凉游商故意去接近他的时候,”乌斯曼犹自喃喃,“曾对他说过,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坐拥天下,才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没想他即刻反驳说,并非只有一国之君才是强者,那些‘不鄙位卑,不薄弱小’之人亦很强大。”
“萨哈,我知道你为何喜欢他,他这个人与我们所结识的任何人都不大一样,”乌斯曼轻轻晃着酒盏,“他光明磊落,与人为善;而我们……不,是我,我腹藏心机、与虎谋皮,我和他本就是陌路之人,却在半道遇上了。这是天意也好,是人为也罢,不管如何我都漏算了他,漏算了我的心会因他而改变,究其后果本王理当自负,所以,本王放你走。”
“君、君上!”萨哈蓦地抬头,似乎不能理解乌斯曼最后的话是何意,放他走?他要走去哪里?他能走去哪里?
他出生在天狗食月的那日,被刺€€部落认为不详,父母决定杀死他,但最终没能下手,把他藏在地窖内,偷偷摸摸的养到二十岁,因他好奇外出而东窗事发,父母兄弟被乱刀砍死。
在族长要拿他生祭月神的时候,是在部落探访的乌斯曼王子出面救下了他。
王子不仅救了他的命,还把他带在身边,给他请老师,教他念书识字兼习武艺。
就算他的本事还只有学到皮毛而已,君上依旧赐他一个体面的王子侍卫的身份。
只要有这个身份在,部落就拿他没有办法。
而对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上许多,却一派老成、宠辱不惊的王子,萨哈一直心怀感激与惊奇。
他曾对王子说,痛恨自己没能躲好,害家人丧命,王子却道:我很佩服你,躲在阴暗地窖二十年,换做谁都坚持不了。
王子看中他忍辱负重的本事,决意栽培他。与那习武天才济纳雅莉一起,成为殿下的左臂右膀。
殿下不喜欢容颜好看但不中用的人,在殿下踏平其他的兄弟姊妹之前,人才总是最稀缺的。
萨哈也早就习惯了过去为“王子殿下”所用,到现在为“君上”所用,如果说喜欢上大燕亲王是他的心意,那么为君上效力就是他的使命。
但如今他对君上不忠,背着君上喜欢上了亲王,还把君上的一些计划私自透露给亲王知晓,惹得亲王大发雷霆。
他是为了讨好亲王才这么做的,完全违背君上交代给他的“不得泄露”的命令。
而在君上这边,他又不断地泄露亲王的一举一动,让远在西凉的君上能对亲王的事情了若指掌。
这是对亲王的不义之举,萨哈心里也很清楚。
他不忠又不义,早已两面不是人。
萨哈深知自己没能坚定立场是大错特错,是“忠”或者是“义”,他总该选一条路走的,可是他有了私心。
他既想得到君上的重用,又想得到亲王的垂青……他真的太贪心了。
其结果便是君上和亲王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僵,或许君上不该欺骗亲王说,西凉会出兵助他讨伐景霆瑞,可要是君上若不这么做,亲王就会寻求其他势力的帮助,那些随时会把亲王活活献祭的贼子,早就等着亲王去上门求助了。
君上是为了保亲王的性命才假意答应帮忙的,这件事萨哈一直清楚,可是从未告诉过亲王。
他透露给亲王的只有君上一早就打算欺骗他这一“事实”,当亲王得知西凉王从未想过要出兵帮助自己,还和景霆瑞达成盟友时,自然是气到内伤,还吐了血。
君上永远都不知道亲王对他的愤恨,有自己的推波助澜。
为何要借机抹黑,大约是……嫉恨吧,嫉恨君上是那么自然地来到亲王身边,得到他的注意,又是那么坏心眼地往亲王的酒里下药,理所当然般得到了亲王……
而亲王对这些事懵然无知,因为他不会防着身边的人,更不会提防他认为是“好兄弟”的人,与人为善、用人不疑€€€€大约是亲王最大的弊端了。
亲王是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完美之人,有时连萨哈都会觉得亲王太笨了,难道看不出来自己是细作吗?有时候又会拼命骂自己,怎么对得起亲王一直以来的真情相待?
纠结到了最后,他既没有办好君上的差事也没有讨得亲王的欢心,他失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
现在君上要赶他走,他甚至连个去处都没有。
不知是否因为萨哈一直跪在那里不动,乌斯曼又开口道:“不会这最后的一个命令,你都不从吧?”
这话大大刺激了萨哈,他愧疚得面红耳赤,两颊都是泪,想要说什么,最终开不了口,而是跪地叩了三个重重的头。
萨哈额头磕破了,满脸是血,他起身离开御书房,撞见正守在门前的济纳雅莉,很显然她是在防着自己,怕自己对君上不利。
看到昔日的同僚也不再信任自己了,萨哈心里很痛,但也觉得自己活该。
除警惕外,济纳雅莉脸上还有另外一副表情,那便是“厌弃”,对此萨哈并不感到吃惊,因为一旦被君上视为弃卒,就会被所有人厌弃继而彻底遗忘。
这在王宫内是司空见惯的。
萨哈对故作高冷的济纳雅莉淡淡的笑了笑,突然想明白似的,抬着头挺着胸,一改来时的萎靡之姿,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济纳雅莉不免错愕,但还是抬手一扬,示意侍卫“护送”萨哈出宫。
天快要亮了,乌斯曼面前的酒壶也已经空了,唯有杯中还有半盏清酒。
他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晨曦透过高悬的花窗在御案上透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连杯中也有那样弯弯曲曲的暗影,就像……杯弓蛇影。
乌斯曼用大燕语默默念叨:“杯弓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