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否 第68章
她在长安呆了这么久,在上元夜见陛下时也道过别了,该是时候再启程游历了。边往书房去,心里边盘算着说辞,然而她站在亲爹面前还没将满腹长篇大论有理有据地讲完,陆仕便点了头。
“好,你想离开长安也好,快些走,等会儿就备马出城。”陆仕拍了拍她的肩,神情有些凝重。
陆清和惊诧中感觉到了什么,“爹,发生什么了?”
“唉,”陆仕重重叹了口气,往外望了一眼,“这京城只怕是要变天了,京畿三辅都被重兵把守,那个周奕又带兵进了长安,陛下还昏迷不醒,连苏大人也不知所踪,你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啊!”
陆清和心头一紧,忙问:“陛下怎么了?”
“先前就遭人下毒,这次又昏迷过去,只怕是凶多吉少。”陆仕满面忧容。
“那他如今……”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陆仕打断了她的话,“清和,你快走,离开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那您呢?”陆清和急道,“爹,您随女儿一起走吧,我江湖中认识许多朋友,能照顾您的。”
陆仕摇了摇头,“我是朝廷重臣,只要长安还在,就当寸步不离。”
陆清和抛下手中的包袱和剑,“您不走,那女儿也不走。”
“你胡闹什么,你呆在京中干什么?”陆仕变了脸色。
“我陪您一起守着长安,守着陛下。”
“胡说八道,朝廷里的男人还没死光呢,轮得到你一个小姑娘出面?”陆仕声音严厉起来,“你眼里要是还有我这个爹,就什么都别管,府里不会再留你了,现在就走!”
“爹!”
陆仕不再跟她多言,扯着她往外走去,提声吩咐:“备马!”
下人忙牵了马过来。
“我不走,爹……”陆清和拼命地要挣开,被陆仕一把擒住了肩,她愣怔着对上陆仕的眼。
“自小你哪次任性我没顺着你,就这一次,清和,听爹的话。”陆仕深深地看着她,直接将这个已经身姿窈窕修长的姑娘抱起在马上,像她年少时初次学习骑马那样,将缰绳塞到她手中,“你在外面好好玩,不用担心爹。”
陆清和眼底泛起泪意,哽咽着要张口。
“走!”陆仕喝道,通红了一双眼。
泪水脱眶而出,陆清和咬紧了牙,终于扭过头去。
快马飞驰出了府门,带走了那袭红衣如火,陆仕还站在原处,遥遥望着飞尘落定。
正如陆仕所说,街巷中随处可见黑甲重铠的兵卫,陆清和环顾周遭,略一犹豫,猛地掉转马头,策马奔向宫城。
夜已深了,寝殿一片沉寂。
留殿看守的太医又探查了一番李延贞的情形,愈发百思不得其解,背着手不住地踱来踱去。殿门轻响一声,宫娥推门悄声走了进来,他回头看去一眼,隐约觉得模样有些眼生,却也顾不得这些,“我去看看药,你在这儿守好陛下。”
宫娥垂头应是,直到太医快步离去了,她谨慎地探头向外望了望,确认一时没人会来,急忙揭开帷帐凑到床边。
斯文清秀的男子阖眼躺着,呼吸轻浅,平和安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了。
陆清和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慌忙又抬手揉了揉眼角,这才搭上李延贞的手腕把脉,她不由得‘咦’了一声。他脉象虽然虚弱,却还算平稳,几乎不见中毒受损的迹象,只是昏迷着迟迟不醒。
陆清和按下疑惑,将李延贞扶起,一手贴上他的后心,沉下心神尝试着度了真气去帮他梳理经脉,小心拿捏得她自己都出了满额的汗。不知有多久,李延贞手指忽然颤了一下,细微至极,陆清和慌忙收手惊喜地去看,却见他仍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好似方才只是错觉,她脸上的笑容微微凝住,渐渐就淡了下去。
“你再不醒过来,江南的花都要开了,我就赶不上了。”陆清和趴在床沿盯着他,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你快点好起来啊。”
第八十三章
一夜之间,长安满城兵马肃然,但那五万精兵其实并未全部入京,多数驻扎在京城附近镇守围卫,周奕将率领的七千人交与楚明允,便匆匆复回原职了。
满朝众臣看在眼里,痛恨者有之,不安者有之,兴奋者亦有之,仿佛能清楚瞧见头顶有根弦被一点点地绷紧了,一触即发。
“有周奕镇守,长安周遭出不了什么乱子,朝廷里其他人没什么大用,也不必在意,唯一要多留心的是建章宫那边的羽林军,”楚明允瞧着桌案上铺开的地图,点了点其中一处,“羽林军是皇帝的侍卫禁兵,直属于李延贞调遣,也许会是我们的最大阻碍。”
“明白,”秦昭道,“我会派人过去盯着的。”
楚明允点了点头,秦昭看着他,又道:“师哥,苏家的人来了好几次,要见苏世誉。”
“不是都让挡回去了?”楚明允不在意道。
秦昭有些迟疑,“是,可这样总不是办法。”
楚明允眉梢微微一挑,没有应声。
这安静的空隙里两个影卫敲了门进来,彼此对视一眼,低声道:“主上,苏大人醒了。”
“醒了?”楚明允愣了一下,“……这才两天。”话音未落,他自己又平静了下来,“怎么,他没开口骂我吗?”
“苏大人只说他在别院等您过去。”
“嗯。”楚明允起身往门外走去,秦昭忍不住跟了一步,“师哥,你就这么过去?”
楚明允脚步缓缓顿住,忽然道:“我在想……他等我过去后会说什么,做什么。也许是睡了一觉想开了,也许是等着骂我一顿,也许会再劝我几句……”他抬手按上了眉心,沉默须臾,轻轻地笑了,“……总不至于,是要杀了我吧?”
秦昭哑然无话,见他迈出了书房门下意识想追上,忽又迟疑了,转而吩咐那两个影卫跟去。
楚明允刚踏入别院就看到了他。
苏世誉侧身而立,手中握了个酒杯,稍仰头正盯着那树梨花出神,不过转眼两天,已经是花满枝桠,堆叠如雪。树下石桌上有婢女摆好的玉壶佳酿,光景极似先前,只是这次等候的人不是他,而苏世誉脸上也淡然无波,看不出情绪,宛若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
楚明允还未走近,一团白色疾袭而来,他猛地抬手截下收至眼帘,白玉酒盏中的液体泛起几圈涟漪,竟点滴未洒出去。楚明允抬眼看向苏世誉,对方姿态仍旧,并未看他,如果不是手中已经空无一物,几乎让人错以为仍陷在思绪中,还没意识到他的靠近。
“呵。”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酒盏在指尖转了一圈,转而举杯一饮而尽,他随手将酒杯扔在地上,当啷一声摔得粉碎,“这东西可伤不了我,”他眸色沉下,反手抽出身后影卫的佩剑掷了过去,“得用这个才行。”
话音未落,长剑破空一声凄厉啸响,寒芒直刺入眼底,甚至看不清苏世誉是如何逼近的。
楚明允仰身避开横挥的一剑,剑锋自眼前擦过削断几缕扬起的发丝,他手探向身后就势抽出另一影卫的剑,横在身前格挡下紧接而至的劈面一击,不过瞬息之间。
“你真想杀我?”他低声问,隔着两把死抵的剑看进苏世誉的眼里,一丝感情也窥探不得,那墨玉般的眼瞳中更像是他征伐时所见过的大漠荒雪,寥落成最极致的空。
苏世誉没有回答,猛然退开几步再度刺来。楚明允手上力度陡然落空,三尺青锋于周身凛厉扫开,带起满地梨花翻卷,玉壶酒盏哗啦摔在地上,酒酿醇香混着梨花清香弥漫开来。
“主上!”影卫不禁上前一步,被冷冷一声“让开”斥退。
衣袂翻飞不定,剑光缭乱刺目,剑气暴涨,摧得梨树飒飒摇颤,花落簌簌。
楚明允有许多年不曾遇到过足以一战的对手,却如何都没料到这个人会是苏世誉。
苏家四代将门之风,在这一刻淋漓尽现,可苏世誉的剑却又与他为人截然不同,招式至快,剑势极险。
难怪即使在一起时,也很少见到苏世誉出手。楚明允曾想过是他刻意掩盖,然而直到交手的此刻,才发现这是他早已形成的习惯:毫不顾忌自身安危地接近对手,不到他确认能一击必杀之时绝不出手,拼的是刀光剑影的一线之际谁人更快,根本就是在赌命。
一着不慎,就必死无疑。
而既然是赌命,谁又能确保次次都万无一失?
——“到我了,还是刚才的问题,你父亲为什么不许你动手?”
——“大概……是不大喜欢我杀人的作风。”
可他分明出身显赫,是世家公子,荣光无限,为何会有如此习惯作风?
他曾经舍弃所有,将自己放在刀刃之下,任凭周身要害袒露,只为在一瞬时机中取谁的性命?
种种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灭,楚明允竟只顾的上心疼。
长剑一偏,两把剑锋相错,寒刃磋磨出刺耳锐响,火星微溅,楚明允与苏世誉擦肩闪过,回眸不经意瞥见他持剑的手,微一蹙眉。
顷刻间无数招式激烈相对,剑击铮鸣声与撕裂空气声持续似不绝,又在刹那凝成无声的僵持。
东风落瓣,梨花似雪悠悠飘坠,落在儒白肩头。
他们之间一剑之隔。楚明允的剑锋抵在苏世誉的喉前,苏世誉的剑锋点上楚明允的心口,一时无人动作。
楚明允忽然缓慢地勾起了唇角,他折腕转了个方向,以剑锋将苏世誉肩上的落花拂去,旋即不待对方反应,踏前一步,肌理破开的轻响犹似花绽。
苏世誉忙收手撤剑,带出的鲜血泼洒在地上,红血白花,他面具般的脸上终裂开了缝隙。
楚明允捂着伤口闷哼出声,脸上血色转瞬褪尽,冷汗滚落濡湿眼睫,他却仍带笑瞧着苏世誉,“消气了没?”见苏世誉虽仍沉默不语,但也不再动手,他深吸了口气稳住呼吸,继续道:“那就听我说。”
“你以为你还能替李延贞撑到什么时候?”楚明允道,“他软弱无能什么都不懂,可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局势?”
“世人都说你忠,可你忠心的是什么,究竟是天下还是他李氏一家?这么多年他还没学会长大吗,满脑子绘画雕刻,只懂享乐,这个没用的东西就是你想要的君王?”他话音渐重,几近诘问,“苏世誉,你若是真觉得李延贞坐的起那个位置,又怎么会当了这么多年的权臣?”
苏世誉默然不应,只是看着楚明允胸膛处漫开一片殷红,血不断地渗出,透过他的指缝,一滴滴砸在地上。
“什么叫谋逆,他大夏先祖当年不也是揭竿而起吗,反了又怎样,时候到了,改朝换代就是天命,江山易主有何不可,我有什么错?它气数已尽,除了我也还有别人来争,那凭什么不能是我夺得这天下?”他厉声落音,面色却如纸苍白,满手的黏腻血腥。
苏世誉无言了良久,终于开口,嗓音微哑,“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等我登上皇位。”楚明允指尖微动触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心念蓦然一转,他又道,“或者,你现在就走。”
苏世誉沉默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半晌,将长剑搁在了石桌上,转身离去。
楚明允按着伤的手指一寸寸加重了力度,他直盯着苏世誉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眨不眨。一阵大风骤然卷过,满树雪色纷纷落下,迷了人眼,乱了视线,再眨眼那身影已然不见。
他身形一晃险些踉跄跪倒,好在及时插剑入地勉强稳住。喉间腥气翻涌,楚明允扯起唇角想笑,张口却是一口血咳了出来,呛得头脑胀痛。一旁影卫冲上来小心扶住他,他松开握着的剑,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声音低似自语,还微含了笑般地道:“……让你走你还真走啊。”
伤口忽然就疼得厉害。
楚明允刚被扶回屋中,秦昭和杜越紧跟着就赶了过来,一见他这模样都愣了愣,难得有眼色地谁也没说话。
沉默随着药的苦香蔓延开来。杜越上好了药,缠好了绷带,退开几步打量着点了点头,又走到一旁洗净了手,才终于开了口:“幸好这伤还不算深,不然你这条命就真悬了。哎,这几天好好躺着别瞎折腾了,安分养一阵,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婢女上前将被血浸透的锦帕和水盆撤下,楚明允坐在榻上,低眼端详着自己的伤,没有回答。
杜越盯了他片刻,实在忍不住问道:“你这……真是我表哥捅的啊?”
“不是,”楚明允取过备在一旁的干净衣物往身上套,“我自己撞上去的。”
秦昭眼角微微抽了一下,杜越也怔了一怔,憋了半晌才道:“我觉得……我表哥也不是那么狠心的人,说不定他心里也不好受,他……你也别怪他……”
“我没怪他。”楚明允道。
话已至此,杜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得闭上了嘴满脸纠结地坐到一旁去了。气氛静出了沉闷,只余下楚明允整理衣衫的窸窣轻响,饶是秦昭的性情也嫌难熬,出声找了个话题,“对了,师哥,苏世誉的武功很强?”
“如果他没有保留的话,应该是我胜他一筹。”
秦昭下意识追问:“但影卫说是见你们平手?”
楚明允抬眸看了他一眼,不带语气道:“因为他每一招都指向我要害,而我要顾及着不让剑真伤了他。”
秦昭自知问错了话,也不再出声了。楚明允反倒成了三人中最平静的那个,他顺手捞过脱在一旁的染血衣袍,“不过我总觉得,他握剑的手势似乎……”什么东西擦过他手指从袖间滑落到榻上,几声玉石相击的脆响。
杜越当即惊出了声,“咦,这玉佩怎么还在,你不是早就扔了吗?!”他有些慌张,“它……它是不是动手的时候碰到了?喂,哎你……它碎了啊……”
上好的雕纹白玉碎成几块横陈在榻上,依旧温润流光。楚明允直直地盯着它,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了,杜越一连叫了好几声,他才闭了闭眼,终于显出眉目间极深的烦躁,“我还没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