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否 第63章
“哪里那么容易,”楚明允笑了声,“要看你动作能不能快过他们开口,还得不让人起疑心。”
秦昭正要开口,门外就传来了婢女的叩门声:“大人,兵部侍郎许大人来访,正在前厅等您。”
“要拿我归案的人还没来,他下了朝不回府过来干什么?”楚明允眼也不抬,“懒得见。”
婢女低着声道:“说是您手段高明,来祝您早日扫除苏党的。”
“……怎么回事?”楚明允眸光一凛,“叫他过来。”
秦昭将名册收好,眨眼间从暗门离去。
不多时许寅就到了,难掩喜色地行过一礼,不待楚明允多问就自觉将今早朝廷上的事详细讲了,末了还忍不住纳闷,“……说起来这苏大人也真是奇怪,自己辛辛苦苦忙案子就算了,最后陛下明明都满意了,他倒还非要给自己找罪受。”他顿了顿,笑了起来:“当然,无论如何,都是要恭喜大人您的!”
许寅并不确定楚明允与建章宫案是否有牵扯,但他确定一点:此案如此了结,朝中风言风语已经隐秘地起了,毕竟这样一个除去楚明允的大好机会,苏世誉却非但没有动他分毫,反而把自己给了搭进去,有人猜测这会不会正是苏家衰颓的征兆,楚苏两党分庭抗礼的局面或许从此就要变了。
许寅说完便等着楚明允发话,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抬眼看见楚明允正把玩着手中的什么物事在出神,他不禁疑问出声,楚明允才不带语气地开了口:“苏世誉怎么样了?”
“大人放心,罚俸半年,禁足了七日,可算是苏家前所未有的耻辱了。”许寅笑着又补充道,“而且下官来前,还有几个苏党官员托我替他们问候一下您的病情。”
楚明允缓缓抬起眼,冷笑道:“告诉他们我还死不了就行。”他稍仰头后靠上椅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对方离去。
许寅察言观色,看得出他心情不佳,识趣地告辞走了。
一室静默,楚明允举起手里被体温暖热的玉佩在眼前,盯了许久,慢慢握紧了。
第七十八章
而后七天,果真都没有苏世誉的踪影。直到禁足期满,楚明允才终于在朝堂上见到了他。
苏世誉立于右首,一如既往的敛眸温雅模样,楚明允瞧着,却总觉得他似是又清瘦了些,一线利落勾出颔骨轮廓,又浅浅收笔于分明颈线。
下朝时李延贞叫住了苏世誉问话,楚明允独自走出宫门,脚步微顿,然后沉默地倚上了朱红宫墙。
长安城愈发冷了,彤云低压,青松瘦密,寒风中又飞起小雪,莹莹碎碎地落在他肩上,晕开一丝湿冷,楚明允浑然不觉般地出神,目光似落在遥不可及之处。
不知等了多久,楚明允才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还未及转头,寂静中突然响起了一个柔亮的声音:
“苏哥哥!”
不知从哪儿出现的少女飞奔迎上,踮起脚撑起一把蟹青的伞,挡住了风雪,也遮住了伞下的人,只能看见一身衣白如雪。
楚明允微一蹙眉,随即认出了她是当初襄阳城中的那个琴师。
那边澜依不经意地转过头来,正看到了他,忍不住愣了一愣。苏世誉见她神情古怪,接过她手中的伞抬高了,随之望了过去,白绒绒的一片雪地上足迹隐约,朱红宫墙上一抹水痕,却空无一人,“怎么了?”
澜依回过脸来,犹豫着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苏世誉也不多问,转而道:“你怎么忽然入京了?”
“公子,”澜依压低了声音,“出事了。”
苏世誉环顾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直到回府进了书房,他才边拂落衣袍上的雪,边开口:“让你不得不亲自进京来报,片刻不敢耽误地等在宫前,看来是件大事?”
澜依开门见山地问:“公子,陛下不久前真的中毒昏死了吗?”
苏世誉动作一顿,看向了她,“你从何得知的?”
“所以说是真的了?”澜依神色有些凝重,“前几日我在洛阳停留,碰巧被请去为一场私宴抚琴,在场的除了我只有两三个客人。他们后来喝的多了,忘了避开我,我听他们谈话内容才知道为首的居然是河间王的相国元闵,也是他们谈到陛下中毒的事。”
“此事我立即封锁了消息,朝中的知晓的人都极少,远在封国的他们怎么会知道。”苏世誉沉吟,“难道他跟西陵王也有所牵扯,还是诸侯要联合起事?”
“我看不像要起事,”澜依摇了摇头,“元闵言语中都是担忧,而且我听话里的意思,是得到了秘密消息说朝廷怀疑陛下中毒是诸侯们搞的鬼,要派兵讨伐,彻底清理了他们。公子您知道,自从推恩令后,诸侯国土四分五裂,嫡子和庶子相互斗争芥蒂,早散成一盘沙成不了气候了,河间王知道朝廷有削藩的意思,害怕这次真要全杀了他们。”
苏世誉微皱了眉,“朝廷并没有要讨伐诸侯的意思,他们得知的消息,只怕是有人刻意散布的。”
“还有,公子,不止是河间王得到了消息,元闵提到他这次来探风头,也是替好几位委托河间王的藩王来的,压力极大,如果事不成,根本无颜回去。”
“事不成?”苏世誉眸光微敛,“要成什么事?”
“这个就不知道了。”澜依道,“元闵好像有些畏惧,提到的几句都很小心避讳。”
苏世誉思量半晌,叹了口气,“我会多加留意的,辛苦你了。”
澜依笑了,“公子客气……”
这时苏白突然推门而入,“公子,工部尚书岳……”他一眼看到澜依,话音陡转,分明眼中惊喜,却强压着弯起的唇角:“哎,你怎么来长安了?”
澜依瞥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轻哼了声,“反正不是来找你的。”
“谁稀罕你找我啊,”苏白语气嫌弃,“不是我说,你是不是又胖了?”
澜依刷地扭过头,瞪大了眼,“瞎了你的——”
“你们两个等等再吵。”苏世誉有些无奈,看向苏白,“怎么了?”
苏白忙收回视线,“岳大人在酒楼设宴请公子您过去。”
“有说所为何事吗?”苏世誉问道。
“没有,只说希望您务必过去一趟。”
满城飞霜,青砖黛瓦衬着白雪纷扬,如一卷写意水墨,天地间的喧嚣仿佛被风声吞去,在城门处尤显寥落,偏街的一间酒楼更是沉寂到了极致。大堂无一客人,店家也退避无踪,楼梯两侧守着黑衣影卫,楼上仅有的雅室里有两人相对而坐。
面容斯文的中年人将木盒放在桌案上推了过去,“请。”
素白手指松开青瓷酒壶,楚明允漫不经心地伸手掀开木盖,满盒的赤金烁烁,他没什么表情地又合上,“元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河间王的相国元闵笑了笑,“我们的一点心意,聊表诚意。”
楚明允重又握上酒壶,顾自添了满杯,“我听不明白,不如有话直说?”
“楚大人果然爽快。”元闵顿了顿,慎重开口:“在下是奉我王爷之命前来,还望危难之际,楚大人能出手相助一把。”
楚明允似笑非笑地瞧他,“你要害我?”
元闵神情一僵,“……大人这么说,看来我们所得的消息是真的了。”他长叹了口气,“既然大人与我都心知肚明,那我就直说了,王爷之忠心日月可鉴,若因小人之罪而受牵连,实在令人痛心。”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兵权尽在您的掌握之中,谁的话也比不过楚大人更能让我们安心的了。”元闵道。
“你想要我保你们,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楚明允指腹摩挲过杯盏,“再说了,你说忠心就是忠心了吗,无凭无据,要让我怎么信你?”
元闵直看向他,“楚大人想要什么?”
楚明允轻轻笑了一声,慢慢掀起眼帘,“我要你们封邑中的兵权,舍得给吗?”
元闵坐姿瞬间绷紧,双手紧握在一起,一时没有回答。
将酒饮尽,又添一盏,楚明允慢声道:“这不就是证明你们忠于朝廷的最好方法吗?反正兵权也早被子嗣分散了,手里死抓着那可怜的一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图个安心有什么意思呢?”
元闵心中激烈争斗,尝试着开口:“楚大人……”
“我只要这个,”楚明允打断他的话,竖起食指贴在唇边,似是有些醉意地微眯起眼,“我不喜欢讨价还价,舍不得,就走,我可以当你没来过。”
元闵猛地沉下心,反问:“那楚大人要拿什么来保证自己呢?”
言下之意已是妥协,楚明允笑道:“简单啊,兵权在我手上,你们就是与我休戚相关了,还不足够让元大人放心吗?”
元闵神情几变,最终起身向他行了一礼,“既然如此就劳楚大人费心了,为免被人撞见,我不久留了,回去后我会禀明王爷的。”
楚明允偏头笑了,“不送。”
元闵告辞离去,脚步声消失在了楼梯尽头。楚明允又拿过一壶酒,随手挽起风帘,冷风裹着细雪顷刻涌了进来,激得人稍清明了些,“出来吧。”
他身后一声响,想方才元闵面对着帘幕那么久,却最终也没发现其后藏了个隔间,赵恪靖从中走出,“主上。”
“过几日我会找理由把你调出长安,你来接管河间王的兵权,不过也不用太急,当时消息不止放给了河间王一个,其他诸侯王眼下是在观望,用不了多久也会如此,这些都交给你了。”
“是,”赵恪靖道,“可是西陵王恐怕不会交出兵权的吧?”
楚明允举杯一饮而尽,才笑道:“我为的不就是他吗?到时其他藩王都舍了兵权,剩他一个岂不是显得很奇怪?”
“若是给了,他还拿什么来斗?可若是不给,我就能以朝廷之名、诸侯结盟之名伐他。难抉择呢,没关系,我给他时间好好想想。”
赵恪靖点点头,他们这几句话间楚明允又已经喝了不少酒,他迟疑开口:“主上您……”
“没事就回去。”楚明允截断他的话。
赵恪靖咽回了话,恭敬告退。
阁间里只剩他独坐伴酒,楚明允闲散偏头,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了楼外覆雪的长街上,落雪若飞絮因风起,盈满眼帘。一片皓皓之白中忽而有个黑点驶近,在他对面的酒楼前停下,有人撩帘下车,身形如芝兰玉树。
楚明允握杯的手不由一紧,再移不开眼,盯着他步入酒楼,须臾后,身影复又出现在恰好相对的雅间中。与他交谈的人被挽起的风帘遮住了身影,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蓦然抬眼望了过来,顿时愣住。
楚明允没有移开视线,隔着纷雪长街与苏世誉遥相对视。
他忽然觉得连日来层累堆叠的压抑心绪,借着清冽醇酒,终于在这一眼间滚烫烧起,无声灼烈到将肺腑都焚成寸灰,辨不清什么情绪,只剩下空茫茫的痛。
然后他看到苏世誉身后走近了一个娇俏少女,风帘忽而落下,生生截断了视线。
苏世誉倏然回神,将目光移回到一旁的放下帘幕的岳宇轩身上,“抱歉,岳大人方才说什么?”
岳宇轩抬手示意了屋中的另两人,笑道:“受人所托,苏大人可不要怪罪我。”
苏世誉转身看到了少女和她身旁有些局促的中年人,叹了口气,对中年人道:“承蒙项大人如此青睐,只是我也早已向你表明了无意成家,还是不必在我身上耽搁了,请另择贤婿吧。”
“苏大人哪里话,”项大人愈发尴尬,拉住女儿在苏世誉身旁坐下,“只是想请您吃顿便饭,吃顿饭罢了!”
少女也羞涩地冲他点了点头,模样乖巧极了。
苏世誉不好再说什么,却禁不住又看了眼厚掩的帘幕,心不在焉了起来,思绪翻涌着尽是楚明允沉默看来的神情,还有……那散乱满桌的酒盏。
酒菜陆续上齐,项大人正冲女儿使着眼色,苏世誉毫无征兆地起了身:“实在抱歉,我忽然想起还有要事,先告辞了,改日定回请两位大人赔罪。”
“哎等等,苏大人……”项大人惊诧站起要拦,苏世誉对他微一颔首,随即快步离去了,他呆了一下,又着急地看向岳宇轩,“岳大人您,您不是明明说有机会的吗?苏大人怎么就这么走了,您怎么也不帮忙说点什么……”
岳宇轩撩帘向外,看到茫茫雪中苏世誉穿街而过,他回头对项大人笑了笑,没有答话。
楼里安安静静,守在楼梯两侧的影卫一动不动,视若不见地任由苏世誉踏入了阁间。
门关上时发出一声轻响,苏世誉不由顿下了脚步。楚明允单手支着头,循声看向他,缓缓勾起了唇角,眸光潋滟,似醉非醉的模样,“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他向苏世誉伸出手,掌心摊开向上,露出一截素白手腕,他嗓音低哑,声音沉沉地道:“过来啊——”
苏世誉收回目光,走向桌案另一旁将帘幕放下了,寒风飞雪被掩去,屋里总算有了点稀薄暖意。他顿了顿,又拿开了楚明允面前的酒,指腹触及壶身上一片冰寒,才发觉酒居然是凉的,苏世誉微皱了眉,终是无奈叹了口气:“冬日凛寒,冷酒伤身。”
楚明允瞧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慢慢地收拢,像是握住了什么虚无的东西。他放下手笑了,尾音微微上勾,“你现在同我算什么关系,还要来教训我?”
“谈不上教训,即便你不爱听,但还是……”
“我在闹别扭。”楚明允打断他,“真看不出还是假看不出,苏世誉你是傻的吗?”
“……”苏世誉一时答不上话。
楚明允把玩着空了的酒盏,低下眼不再看他,“你甩了那边过来,就只为了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