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否 第53章
虚弱近无,又猛地清晰起来,是濒死一刻,是气绝前最后一息的嘶吼:
“小将军,快逃——!”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捂不住的汩汩血流,满手的赤红,被滂沱大雨冲刷又涌出,他抬眼远望,沙场万里,狼烟烈火被暴雨浇熄,下一瞬,眼中万物随他一起倾倒在地。
他看见雨滴砸在泥洼里,溅起血色的积水,他看见横尸遍野,都是熟悉的面容,不肯闭目,口型还含着那个逃字,然后,他听见走近的脚步声,他听见另一个声音叫他。
“……为什么?”他已经无力起身。
“没有为什么。”男人抬脚踩在少年背上,低头看他,“长得像个小姑娘一样,你真懂得什么叫打仗?”
他一说话混杂着血的泥水就呛进喉中,却固执地开口道:“我们明明那么相信你……”
“你自己要相信我,怪得了我吗?”男人嘲讽笑道,“小姑娘,全军覆没了,要怪也只能怪你蠢,怪你笨。”
他被扯着头发仰头面对着那张同样熟悉的脸,大雨如注,倾盆而下,雨滴砸在眼里冰冷而生疼,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字字道,“我最恨欺骗利用感情之人。”
第六十七章
以寡敌众,又被轮番拖耗了那么久,有影卫终于无力支撑,颓然倒下,少了身形遮蔽,竹林虽幽邃诡魅,但林外的人总算能隐隐约约看见其中轮廓了。
于是一阵剑气突然横贯而来,携劈山开石之势,极为蛮横迅疾,一道身影掠过,两个影卫随之倒地,而对方就此突破防守,直冲竹林深处!
剩下的影卫正与府兵激烈交手,当即惊叫:“主上当心!”
楚明允松开苏世誉,转身一掌拍出,掌风如涛惊浪涌,竹林飒响震动,对方不闪不避硬是抗下,剑势偏离仍旧毫不犹豫地刺了出去,穿透楚明允腰侧。
一击得手。梁进不顾胸口闷滞,脸上露出了点笑意,趁着剑还插在他体内,握紧剑柄猛地拧转长剑!
楚明允终于闷哼了一声,蹙紧了眉瞧着他。
梁进抽剑退开几步,转而又起招式劈面袭来,为的就是一鼓作气,步步紧逼到他无力反击。
然而楚明允抬手间几个拨转将他招式化解,似是微缓了口气,梁进看到楚明允眼神陡然狠戾,动作迅疾如电,他心头一寒,来不及看清只觉得腕骨剧痛之下没了知觉,痛呼才出口喉咙就被一把掐住,他被整个提了起来,长剑跌到楚明允手中。
楚明允一手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将剑点在他的肩头,顿了一瞬,猛地就把他肩臂削下肉来,血光四溅。
梁进惨叫出声,又因脖颈被卡而尖锐凄厉,听得一旁背对而立的影卫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楚明允缓缓吐出一口气,手上动作不停,嗓音微哑,“我说过要活剐了你,你还偏要自己送上门来,要不要夸你懂事呢?”
惨叫声猛然拔高,愈发凄厉骇人,久久不绝,直至嘶哑,复又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许久后终于没了声息,死寂一片。
影卫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能看到面前府兵们青白惊恐的神情,他们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眼睛都直勾勾盯着影卫身后,忍不住浑身颤粟,仿佛那里是吃人的恶鬼。
“你们过来。”
仅剩的两个影卫对视一眼,转过身竭力忽视满地淋漓血肉,走到了楚明允的身旁,“主上。”
苏世誉靠在一株粗壮的竹子上,垂头低眸毫无知觉的模样,楚明允半蹲在他面前,用没沾上血的手为他抚开散落的发,对影卫道,“你们守好他,半点事都不能有。”话音微微一顿,他瞧着苏世誉,低声续道,“这可是,我的宝贝。”
“是。”影卫齐声应道。
楚明允拿起剑转身向外走去,他步子不急,慢慢穿过茂林修竹,手腕轻抖,甩去剑上沾染的血,剑光清亮,一晃晃地映在他脸上。这个提剑的男人一身赤染,苍白的脸上溅落了不知多少血,红玉似的血珠滑过他眼角,沿着鸦黑发梢和素白下颔滴落到地上,惊心动魄。
府兵们肝胆惊颤,却又不敢再退,握紧了刀如临大敌地盯着他,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弯眉笑了,无一丝温度,随即剑光暴涨,纵横灼亮,锋芒几欲划破沉郁夜色。
远处沈大人边观望,边忐忑不安地对韩仲文道:“韩大人,您看,这是激起他杀性了啊……可,可怎么办好?”
韩仲文面色凝重,却仍是冷静道:“你仔细看,他腰侧的衣裳颜色在变深,说明伤口还在流血,又是以一敌众,撑不了太久的。”
“可按这个势头,他这么冲出去也不是没可能啊……虽说整个城都在您掌控中,可毕竟更麻烦了啊……”沈大人道。
韩仲文皱紧眉头,思索片刻,对左右吩咐道:“那个东西不是被运过来了吗,把他放出来。”
“滴答——”
“滴答——”
有什么液体滴落在他额头上,温温热的,又被拭去,指尖冰冷,有什么声音响在耳边,隐隐约约,像是急促不稳的呼吸声,那么熟悉。
苏世誉缓缓地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入目却仍是一片昏暗,只是在这昏暗中他看到了一角暗红莲纹。感知也逐而苏醒,他察觉到自己正背靠着墙,被人全然护在身前。
苏世誉迟缓地抬起眼,费力地将目光落在楚明允脸上。天光暗透,极黑极静的夜,楚明允低眼看着他,血从他的额角漫下来,素白面容上一片殷红,可他的眼睛清清亮亮的,像星星一样。
——我最恨欺骗利用感情之人。
……
……那么你呢?
……我究竟该如何对待你才好?
半晌,苏世誉缓缓地抬起手,一点点仔细擦去他脸上的血,轻声开口:“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世誉……?”楚明允一愣,慌忙握紧他的手,贴在脸侧蹭了蹭,顿了一瞬,猛地抱住了他,极紧极紧,才听楚明允哑着嗓子低低地道:“……你吓死我了。”
苏世誉轻轻笑了笑,拍抚他后背的动作却一顿,又猛然偏头吐出一大口血来,血色泛黑。
“世誉……”楚明允紧张地看着他。
苏世誉摇了摇头,擦去唇边血迹,“不必担心,这是淤毒。”这句不是假话,他的确感觉神思渐渐清明回来,身上也终于有了些力气,尝试着站了起来,又对楚明允安抚一笑,“你怎么样?”
“我没事,”楚明允道,“那些府兵都死了,韩仲文应该在抽调人过来。本来能带你出去的,只是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个怪物守在门口,我的影卫都死在那怪物手上了。”
他们已经出了庭院,竹林也到了尽头,前方再无隐蔽之处,但也离府门极近了。苏世誉能遥遥望见楚明允所说的怪物,勉强能辨认出是个人形,佝偻匍匐着身子,毛发凌乱蓬杂,若不是手上还攥着把刀,相比起来倒更像个野兽,府门前偌大的空地只有他独自一个,似乎是韩仲文也心存忌惮,不敢将手下安排到他身旁。
余痛还未消退,苏世誉按着胸口缓缓深吸了口气,“……那的确是人吗?”
“应该是,武功不低,不过没神智,像是个疯子。”楚明允收回视线,紧盯着苏世誉,“世誉,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内力还有些凝滞受阻,武功恐怕使不出多少,其他倒不成问题。”苏世誉看着他满身的血,皱紧了眉,“反而是你,若是没事怎么会脸色苍白成这样?”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笑了声,“被你吓得。”他拉住苏世誉的手,“没武功才好,乖乖拉紧我,夫君带你出去。”
隐隐地已经能听到增派赶来的人的脚步声,危急关头,苏世誉来不及也顾不上回他这句话,反握住他冰凉的手,一齐出了竹林,直冲向府门。
他们刚显出身形,身后有人高呼一声,当即加紧步伐追来。那府门前的怪物看到他们两个,竟也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猛扑了上来,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楚明允一步当先挡在苏世誉身前,剑如流光,疾如厉风,一剑直递出携万钧雷霆之气,凛然肃杀,任何防御皆不堪一击。
然而那怪物在扑上来的瞬间松开了手中的刀,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长剑没入他胸膛一声皮肉破开的闷响,血如泉涌,而那怪物居然开口说话了,声音涩哑难听,犹带颤抖地道:“大人……”
楚明允微微一愣,苏世誉亦是一怔,无端熟悉。
“……对……不起,”他艰难地抬起脸来,乱发遮掩下他青白凹陷的脸上有晶莹的泪流下,颤抖难止,“对不起……大人……”
仔细辨认着这张似鬼如骸般的脸,苏世誉不确定道:“……洛辛?”
“我……让你们……失望了……”洛辛难以自控地痉挛颤抖着,紧攥着插入胸口的长剑勉强站立,大滩鲜血积在地上,他泪流满面,“……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可是我……没有……”他呜咽着哭了,嘶哑至极,字字艰难,“真的……没有叛……”
苏世誉低低叹了口气,“我们知道。”
身后的人已经追赶而上,洛辛眼里还噙着泪,盯着他们俩却笑了,泪水顺着笑意滚落,他后跌了一步,长剑顺势滑出又带了一溜血迹,洛辛嶙峋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地上的刀,声嘶力竭:
“……快走!”
他猛地挺身站起,像是爆发出了毕生的力气,越过楚明允和苏世誉迎面冲上兵戈长刀。
宛如奋力扯断铁链,越出了那座阴暗牢笼,在烈日下恍若惊醒,如一梦长。
朱红府门在他身后开启,复又以他身躯为挡,紧紧闭合上。
夜色仍旧沉沉,无一丝月色,眼前纷杂的刀光亮的刺眼,体内暴动的狂躁随着血液与体温的流失而消散了,洛辛蓦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还来得及想起先前苏世誉让他多读些书的话。
他那么笨,只懂习武,不理解大人的用意,懵懵懂懂看了礼易尚书百家诸子,不加咀嚼囫囵吞下,到如今竟也真能平白想起一两句来,依稀记得是: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作者有话要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这段是文天祥丞相的绝命诗,写在衣带里,称为《衣带诗》。
第六十八章
郡守府的朱红府门重重地在身后闭上,关不住的厮杀怒吼声传出,响在沉寂的夜里。
苏世誉凝眸回望了一眼,又长长叹了口气,只是叹到一半血气翻涌,不由得压着嗓子低咳了两声。苏世誉复又看向身旁的楚明允,他微垂着眼,脸色白的厉害,从方才起就没再开过口,“你身上是不是有伤?”
楚明允掀起眼帘看他,唇角还带了点笑意,张口想说什么,却因胸口剧烈起伏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声尖锐啸声骤然响起,直冲云霄,他们回头看去,巨大的烟花在苍穹炸开,万点璀璨,照亮了身后的郡守府。死寂的城中由此隐隐有了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原本空旷漆黑的街道上,一户户人家的灯亮了起来,接连远去,绵延开一片辉煌灯火。
他们对视一眼,反应迅速地退到最近的巷道里。不多时门户纷纷打开,持兵器的人从屋中跑出,集结成队,同样的黑衣打扮。是叛党。
答案就此昭然若揭。为什么叛党会凭空消失,为什么整个寿春城全是男人,不见女子?因为这个城被化作了别样的军营,客栈供食,民舍供居,根本就已经没有百姓,只有叛党隐匿在户!
一入寿春,犹如入瓮。难怪韩仲文梁进他们行径如此大胆,只因有恃无恐。
莫说他们两个眼下情况不佳,就算是毫发无伤,恐怕也难以直面这满城兵甲。长街灯火处最是危险,一些像他们正隐蔽在的狭窄小巷还昏暗无人,勉强算的上安全。然而一骑快马从郡守府中奔出,沿途呼喝,叛党得令立刻四处搜寻了起来。
苏世誉不禁皱了眉。虽说早在宴前,为了应对变故,苏世誉就让苏白驾车藏在一个偏僻巷尾等候消息,但是那里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还要但愿他藏得足够好,别被叛党先一步发现了。
一队黑衣人已经慢慢搜了过来,几个人谨慎地迈进漆黑的巷口。
黑暗中苏世誉听到身旁人低低叹了声气,握着的冰凉手指忽然从掌心抽离。楚明允闪身迎了上去,雪亮的剑弧划过虚空,带起泼墨般的血雨,尸体倒地的重重闷响接连响起,巷外的其余人紧跟着涌了进来。
他竟还能丝毫不落下风。
身后是死路,自然是向外杀出。苏世誉凝神强催内力,动作虽艰滞却也解决了几个人,眼看又有黑衣人转而扑了上来,利刃劈面砍来之际他挡下对方手腕,刀锋距眉目不过分寸,陡然间他却难以再推开半点了。他皱紧了眉,果然是那虚软无力感又绵绵漫上了肢骸,内力在经脉里凝绝不通,被催动撕扯得生疼。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黑衣人的头顶,街道上的灯火依稀漏了进来,苏世誉能看到素白的五指微微收拢,面前黑衣人口鼻顿时溢血,眼前的刀随之摔在地上。
楚明允眉眼阴冷,一手提剑,一手揽过苏世誉,掠出巷子在长街疾行。被先前打斗声吸引来的另一队黑衣人在后方紧追不舍,拐过几个岔道后他们又迎面撞见另一队黑衣人,前后俱堵,无路可行。
苏世誉环顾一眼,发觉身旁正巧是他们曾投宿的那间空客栈,楚明允显然是有意为之,搂住他的手又紧几分,继而足尖点地,猛地纵身携他凌空跃上了楼,破窗而入的刹那间回身削断客栈悬幡,幡布当头盖下,引得底下生了混乱。而他们穿过回廊,进入最里的房间,推开窗再度跃下,衣袍翻飞,有细细的风声过耳,还有楚明允愈发清晰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