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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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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琼阁何以名之报琼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明面上是这么说。

“差了一着,这隐含的桃是弥子瑕分桃的典出。”邱樨一面给琴上清漆,一面觑他道,“你是识字的读书人,应该知道。”

怀烛细细地替他调匀那漆。他想说这年头读书人并不常读韩非,更何况他被掳来的时候只是个小童。“弥子瑕色衰见弃,这恐怕不是好典。”他轻声说。

邱樨嗤笑一声:“什么好典坏典,色衰当然要见弃。这意思是说,像你这样仗着有些色艺就目中无人的主——”

——别,想,逃。

他用口型慢慢吐出这三个字,满眼戏谑的笑意。

怀烛垂头,足底受到感召似的隐隐作痛起来。他不免要怀疑邱樨这番话是特意编排与他听,因着他趁走水逃跑未遂的前科。按阁里旧例,不赎而跑者受足钉,一种将人吊起来,长针刺没入足底三日才许拔出的惩罚。拔针之后往往留下经年难愈的深深伤口,受罚者不良于行,于其余事上倒是无亏。

怀烛十岁时因逃难时与父兄走散,被敲晕了掳到阁里。长到十二总算是寻得机会,趁乱逃过一次,却不巧撞上就近打水的柴房。而后的事自不消说,养了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地,至今每逢阴雨,双足仍如蚁作痛。

而今三年又过。当了五年的怀烛,他几乎要忘了自己的姓名,父兄呼唤的、塾师训教的姓名。万旸,万旸,你是万家的子嗣——怀烛扶着手腕意图掩盖激动的战栗——别怕,马上就能逃出去了。

纵使赋予他“怀烛”这个称谓的邱樨,也并不尽知晓他的本名。万氏虽称不上什么累世公卿的大族,但士林中仍有所美称,加之父亲刚升任封疆大吏,长兄游学于京师名家——断然不能有一个没入贱籍的子嗣。

“有名字吗?”

“王阳。”他恭顺地将其写在竹片上,双手承举到邱樨下颌前。

“阳气过盛了,怪教你如此不驯。需得压一压。”邱樨抽走竹片,粗糙的根部在万旸的掌心弹跳一下,“就改叫怀烛吧。”

这是他在踏入报琼阁的就要学毕了——”

“谁要你说这个了?”瑶锦不耐烦地打断他,“猪油蒙心的蹄子,这阁里的账册是你配看的?”他看向旁边无言而立的湘竹:“有些颜色,人倒也不笨,我看这烂泥倒是能让姓邱的调教调教。”

“不错。”湘竹只回以这两个字。

与万旸一同被掳来的另有三个孩子,大概此时都实在有些吓着了,被瑶锦问话的时候只是唯唯而已。他们被教习带走时都回报以恭顺的、惊人的沉默。

怀烛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湿透了,正在不自觉地痉挛。被攥着的布料上已洇开水痕,逼迫他把双手松开。

“明日按算邬尤会过来,他最喜欢雏儿。”昨日,邱樨挑剔过他的琴艺后,漫不经心地说道,“邬公子是有名的好性儿,你听话伺候便是。”

他知道,自己被养在阁里是为了单独卖给城里的富户,所以由邱樨单独教诲,不用早早出来接客。可是……

邱樨从他面上扫过一眼:“你今年十二了吧?”

“是。”万旸强忍住不把头低下。

“待接了两年客,把技艺练好了,性子磨平了,懂得些对大人们的礼仪,”他将手指似远似近地撩一下万旸的头发,“就可以带你去大人们的宴席上弹琴侍酒了——这样的头发和眼睛,你真是生来该做这个。”

他罕见地夸赞了一句,怀烛却只觉得脊背僵硬得更厉害了。

门外瑶锦的尖笑由远及近,中间夹杂着另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他这两年来几乎没见过阁外的人,紧闭着眼想象这是幼时父亲来考校文章。

门无声地被拉开了,涌进一点凉风。

怀烛猛地睁开眼睛,眼眶里还残留着一些因用力而沁出的泪水。邬尤年纪大约四十,行步打扮都与城里的富商无二。

“不错不错,”他啧啧地赞过一回,转头对瑶锦笑说,“瑶哥哥真会挑人。”

瑶锦娇笑两声,转瞬又立了眉毛吩咐怀烛去给客人沏茶。怀烛忙起身,匀匀地去调那茶汤。

绿雾蒸腾,邬尤的手指覆了上来,继而轻轻握住:“今年多大了?”

“十二。”怀烛强作镇定地答道,手上继续往杯中注入热水。

“十二了还是雏儿啊?——别泡了,我不渴。”他将杯子旋了旋倒在地上,右手环过怀烛的肩膀去取边上的瓷酒壶,“喝一杯?”

怀烛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谢大人。”他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为这种场合准备的酒往往烈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客人失了能力,又能添几分调情的醉意。

怀烛上脸很快,但其实酒量不错。一杯下肚两颊飞红,他抬起头来看向邬尤的脸,徒劳地试图从他双眼间找到一丝“有急事要回家”的意向。

邬尤顺势将他翻身过来,腰间抵着冰凉镶玉的桌沿,结有老茧的指腹刮过他的睫毛。“我们去床上?”他温声说,很是体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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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烛点头。他跪在床上,开始解邬尤的衣带。他曾见过邱樨侍奉时用唇齿去衔对方的腰封和玉坠,事后贵客兴致很高,还把玉坠赠予了他。他嘴唇翕张两下,终是没法这么做。

邬尤的手从他脸上转移到肩头,一寸一寸地剥下青色的薄纱外罩和月白的中衣。接客之人的衣服都是穿得很轻薄,便于脱下的。

邬尤的胸膛才露出大半个,怀烛已经全身赤裸,纱堆在脚踝旁,蹭得他很痒。

“不必脱那么干净的,我们直接开始吧。”邬尤托着他的腰背,示意他坐到自己腿上来。

怀烛恭顺地往前蹭了蹭。他的手掌很烫,和身体其他部分一样。烫得怀烛更是心中发凉。

邬尤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和脖颈,拭去眼角的一点泪痕,随即手指便往他身后探去。

怀烛身体猛得一紧,随即强令自己放松下来。越紧张受的罪越多,这点他是知道的。

开拓的最初总不免疼痛,怀烛感到全身僵硬得战栗,双手也不由得扶上了邬尤的肩头。

“果然是雏儿,到底还是有点不一样。”邬尤把手指往里钻了一点,另一只手在他背部游走,“怎么话也不说。是哪里人啊?”

“不,不记得了。”怀烛此时心神恍惚,什么谎话都编不出来。

“噢,过来的时候年纪还小吧,那怎么会到现在才开苞呢?”他快速往里进动了两寸,指节狠狠曲张了两下。

怀烛感到身下撕裂一般疼,脊柱都僵直了。随即在某一个瞬间通体过电,手不自觉掐进邬尤的肉里。

“哎,别使这么大劲。”邬尤将他的手拍下来,满意地再在那一点上蹭了蹭,“还挺好找,不错。”他扶着怀烛的大腿,把湿淋淋的手指抽出来,在他臀边随意擦了两下,顺势往后一靠:“把桌上的桃给我拿个过来,然后自己扩张到四指。”

怀烛觉得自己的眼眶——大概不止,全身——都红透了。但这并不表示他可以拒绝客人的指令。于是他颤着将腿并拢,有些踉跄地走到桌边,取了两个桃回来,重新跪坐在床上。

邬尤满意地咬了一口,汁水飞溅:“嗯,挺甜的,弄你的吧,还要我教吗?”他仿佛是在指导一个学写字的孩子。

怀烛皱紧眉头,用眼睛送着自己的一根手指进去。少年的手指毕竟细些,没什么阻力。他模仿着邬尤的样子抠弄了两下,很快开始送进,好像是个西魏的皇帝……西魏的皇帝,难道采旱莲吗……

怀烛被自己异乎寻常的记性、联想能力和幽默感逗得苦笑一下。紧接着身体便代替他迟钝得像一团水的脑子做出反应,发出一声闷哼。

“把腿并拢。”邱樨一手攥着绸缎,另一手将他的双膝握住,“不要动。”

说实话,他实在没什么动的力气,全身唯一还能使劲的只有抠住桌沿的双手和咬着布团的牙齿。不算长的指甲嵌进木质桌面,推搡着指甲缝里的血迹和木刺,汗湿的手背上血管显得几乎狰狞。口中柔软的湿透的布匹似乎也快要被磨穿了,门牙钝钝地磕在下唇上,有些充血发痒。

邱樨手中的白绸往髋骨两侧延伸。鲜少与外界接触的部位,在微凉的布料粘附过来时有些瑟缩,但那一点战栗在邱樨手指的丈量之下很快止住了。

胯部好在不会挤压脏器,束缚时只觉骨骼扎扎地疼,和捆绑肋骨时相比已经不那么需要在意了,这让怀烛得以有机会把头倚在桌面上慢慢地喘息。

他的父兄身形都很高大。父亲的胞弟、他的叔父死于一场疫病,临死前紧赶慢赶地送回胶左。他原就肠胃不调,病后吃不进东西,每日喝一点药粥,瘦得脱了形,像一句空荡荡的骷髅架子。叔父唯一过世时,唯一的孩子还只能抱在怀里,兄长去为他哭了丧。到了哺时一家人围坐,父亲敛着眼为兄弟二人一人多添了一碗米饭。

邱樨将白绸的尾端掖好,掏出帕子替他拭去裸露皮肤上的汗,把他口中塞着的布团扯去。“起来吧,”怀烛上半身不太敢动,只得屏着一口气扶桌而力,然而双腿已经脱力得不太站得稳了,“还能说话吗?”

怀烛尝试着发出一个音节,却感到干涩凝滞。勉力咳了两声——连带胸骨又一阵暗痛,才沙哑地答道:“能的。”

邱樨点点头:“喝杯水。这十日先习惯着,十日后若是要接客就取下,清洗后找我束好。今日上午就先不要你做什么了,去躺会歇歇吧。”

怀烛伸手拢来一盏茶,抿了两口润润嗓子。在胶左时几个堂兄总爱拿一个下人取笑,因为他生得瘦弱,肩膀还有些畸形。这丈白绸会在他身上留下永远无法褪去的痕迹,他与那个下人也并无区别了。怀烛想到。

“谁在那里?”一道很轻的、少年人的声音。

怀烛转头,门口倾泻进来的光束笼罩着一个身影,身材合中,墨蓝棉布印花长衣,灰色洒金衣带,不像是一般下人能穿的。

“足下是?”

那人托着一盏油灯,外罩了纸罩,缓步走近:“我是冯公子的伴读,是受冯公子允许进藏书楼的。”

怀烛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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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听说冯微有个很亲热的伙伴,年纪比他大上几岁,行事也比冯微稳重得多,很受冯行赏识。他终于亲眼见到这个人了。

他脚随心动,沉重的镣铐碰撞发出声响。那人挑眉,将油灯向前探,立刻注意到怀烛足间的金属光泽。“庆功宴上的那个琴师?我还以为冯大人已经把你杀了。”

见他戒备的目光有所松懈,怀烛也放松下来,展颜道:“那日冯大人确实说要杀了我来着,可能他后来改主意了。”

自那次宴会上对冯行发难后,踝上新增的脚镣,加之足底因连日阴雨而绵痛不绝的伤口,使怀烛懒于动作,不过被禁足在冯行府上总比过往在阁里好些。他被关在大公子冯微下人所住的一间房里,再过两个转角就是府中藏书的屋子。他时常趁下人点卯的时候溜到藏书楼里拿两卷书读,看完再寻个日子放回去。如此倒是偷得闲了。

“我叫穆堂,尚未起字。怎么称呼?”穆堂将油灯凑近看他怀里揣着的书。

“叫我怀烛就好。”怀烛也不遮掩,摊出来给他看。

穆堂细细看罢,点点头:“进藏书楼是要大人或者公子许可的,你这样已是逾矩。再者,一楼的杂书看看也便罢了;二楼是大人的信件、公函,你若翻了被发现,大人怕是要效晋宣穆皇后故事了。你手上这几本想拿便拿吧,看完了我帮你放回来。”穆堂眼波流转,目光从书上挪到他脸上。

怀烛有些赧然。点头道谢后,从他边上侧身走过,脚镣因骤然加快的步速而当啷作响。

穆堂在原地站了会,又道:“公子每日卯时到辰时要去习骑射,我会在公子的书房。你若要看什么书,可以来书房看看,我给你拿。”

穆堂边说着边做起自己的事情来,怀烛回过头时,他正凝神在登一架梯子,往高层找些什么。漂浮着灰尘的光落在他双眉微蹙的额前。他的谈吐气度并不逊于自己招待过的那些公子哥,怀烛想着,若是穆堂有个好出身,大概也不只是做个伴读了罢。

怀烛抱书慢慢往回走,铁锈摩擦的声音刺耳得很,若无必要他不想听。回到房里往榻上一倒,痒痛的双脚总算得到解脱,怀烛就势翻身,借着一行窗板缝里照进来的光线,翻起他的《淮南》来。

没翻两页就听到笃笃的敲门声,随后门开一条缝,穆堂捧着几卷书站在那里。“居然让你关在这。”穆堂好奇道。

“怎么?”

“公子幼时禁足基本都在这,少则两个时辰,长则一天。”穆堂把门开了一条缝,捡了块石子别好,昏暗的小屋瞬间亮堂不少,“窗上的窗板也是为了禁足加的。当时大人有心把门闩做成个活的,即使从外面锁住了也能打开,却规定偷跑出来被发现一次加一个时辰。结果公子从没发现过这门是能直接推开的。”穆堂唇角有些笑意。

“或许是担心发现后就会忍不住开门逃掉,继而被加罚,才故意不去试的。”怀烛道。

穆堂点头称是:“我倒是想知道,大人是忘了门闩是活的,还是故意的。”

怀烛把双腿抬了抬,刻意发出一点响动:“我想他没忘。”他又补充道:“我的脚上受过伤,加上这个,根本走不了多远。”

“我想大人再过几日就把它解开了。”穆堂也不见外,从门缝里侧身进来,在他身边的床上坐下,“我倒挺好奇大人会把你带在身边还是交给公子。”

怀烛简单理了理床铺,为他腾出一个位子:“交给谁不是同样呢。”

穆堂歪过头看他:“我本来以为你那日对冯大人一番言语,是一心寻死,没想到……”

“心绪不定,激奋之下而已……生死之事,哪是我可以做主的。”他自离乡以来,时时所想不过是借父兄之荫,回乡隐居治学也好,考取功名牧一小县也好,总之离京远远的,过每个平凡的世族子弟会过的日子。那日骤闻父亲冤死、兄长远贬垒章,纵逃回故里,族中恐怕也不会认这个士节已失的族人,他无枝可依,又将何为?一时心下大恸,与冯行的诘难确实是邀死的义愤之举……却没曾想冯行反将他保了下来,收在府中。大约他的生死去就尽在旁人手里,这样想来,他反倒平静自适了。

“若特意关一个区区琴师在府里,那才奇怪呢。”穆堂道,“我是在大人府上长大的;你是新人,与我不同,怕是有更多机会。”他的话说得听来漫无边际,一双眼睛却分毫不闪地注视着他。

怀烛眼睫闪烁一二,垂下头去躲。穆堂的意思当然是很明白的,冯行不只是把他作琴师而已,或许充作他儿子的爪牙养着,也未可知;那便是更多摆脱伎子身份抛头露面的机会,也就是逃走的机会——那穆堂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在府中下人里地位颇高的年轻人为何对他一个关着的风尘中人如此关心?

穆堂见他不答话,自顾自抱膝往床上一坐,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是门房的儿子,比公子要长五岁,十岁时就被选在公子身边侍奉,如今已快十年了。公子虽很有些小性,但这么多年来对我也算是全乎信任,甚至超过对大人;我既得这样的信任,怕是要贴身跟着公子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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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便是意思很明确的结盟了。

怀烛思忖一会,慢慢地说:“我没有什么本事,性子也愚鲁,穆公子借书的恩德,也只能慢慢找机会寻由头报答了……”

穆堂闻言短暂地笑了笑,从床上坐起,拍了拍身上的灰:“那我便谢过。时间差不多了,公子就要练射回来,我还得去书房做点事,别过。”他从门缝外转过头来,暗沉的衣料簇拥着一张坚重而明锐的面孔,头发丝在背光下环了一圈柔光。

这恐怕是他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希望了。怀烛在身后暗暗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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